哈”地笑了一声。正是四名宫中侍卫中的一个。见我们看他,他满脸涨得通红。
我稳稳心神,问林岳:“你一直知道那天与你对联的人是我?!”
林岳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反问道:“你竟然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我差点没撞到椅角上。
李存中笑道:“林大人别逗他了,简非其人赤子情怀,实属世间异数。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几人看到简非这副模样,还会不会仍像刚才那样辞锋锐利、咄咄逼人。”
路上,我才知道有人为林东亭之事向皇上参了我一本,奏章里指责我罔顾国家典律,不听众人劝阻,公然把冒名替考者放进考场。
坐在轿子,他二人才正了脸色,向我说明起原委:“皇上不愿这个时辰来扰你,无奈那几人坚持要你当堂申述,还说如果皇上不同意,就是朝廷纵容某人徇私,是对天下士子极大的羞辱。”
“林东亭已被带到朝堂上,原本没什么事,这林东亭……嗯,你看见他就知道麻烦在哪儿了。”
李存中问我:“对了,这事你回来后告诉明国师的吧?怎么?你没告诉?……有些麻烦。”
林岳说:“依我看,明国师未必不知道。”
我苦笑:“我当时累极,回府后就蒙头大睡,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根本就没对他说。”
林岳无表情,分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
李存中说:“这事原本不算什么,毕竟当时我们都在场。问题出在林东亭身上……上本参你的,是几个新进文臣,他们一心想标榜自己的清刚正直,因此言辞尖锐,似乎有意激怒皇上。这几人口口声声说你不学无术,只知依仗父荫及简氏与慕容氏的关系,败坏朝廷名声。”
这些人没有什么不对,毕竟我这个三品尚书,确实问题无数。不站朝班,甚至连最起码的准点应卯都做不到,更何况,似乎无片言寸功于家国社稷。
也难怪他们愤慨。
记得有一次,我问明于远为官这么些年,遇到不公的指责时,是怎么处理的。
明于远微笑看我,似答非答:“愚痴者,力求他人了解;智慧者,努力了解自己。”
我恍然有悟,他低笑,在我额上轻轻一弹:“傻小子真不傻。”
“你不恼怒?很好,”林岳注视我,又低声自语般重复了句“很好。”
李存中说:“那几人要求刑部到你府上把你拘来,被皇上直接驳回了。后来季恒提议由林御史与我二人到你府上,皇上准了。”
呵呵,季恒。
记得贡院初见,他曾笑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让他们看看真容。当时林东亭的事,他再三提醒我别忘了告诉明于远……
我想着季恒他们,再看看面前一冷一刚的二人,心头一阵温暖。
为免我难堪,所以前厅里他们只是轻松谈笑,外人看他俩的到来,完全是一次纯粹的春日访游吧。
我想道谢,可相交贵知心,我这声谢是否太轻飘了?正在犹豫,林岳慢条斯理地说:“听说昨天你给王秋源的扇面题了句:石不能言最可人?我那儿有几个凝霜纸扇面。”
嗯,怎么了呢?
他端坐一隅没了下文。好半天,我笑了起来。这人,想要什么却不肯明说么?
李存中看看我,看看林岳,也是微微一笑。
我笑对林岳:“你不嫌弃尽管拿来。我正面写字,背面绘上画。”
林岳笑意微露。
说话间,轿子已停了下来。站在长长的台阶下我轻吸一口气,跟着李存中与林岳前行。
想想,这似乎是我第二次进朝殿,上次是为昊昂新政,如今,是为科场舞弊。
我们站在殿外待传,只听到里面有一人高声说:“此事怎么可能有假?当日很多人都看见那自称林东亭的,是个极其肥胖臃肿的书生,你们再看看眼前这人……”
没多久,柳总管出来传口谕,见到我,他明显一怔,随即又垂下眼睑。我略整了整官服,进殿。
殿内众朝臣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我沉着从容上前,经过处只听见惊咦声、吸气声、官服的悉悉摩擦声……最后,我走到前面正要施礼时,阿玉温和的声音传来:“免礼。”
我躬身道谢,随即抬起头来站直了。
于是,我看到了目光微动的阿玉;看到了我左前方一派风轻云淡的明于远;看到了眼神中满是安慰之意的简宁;春闱读卷官、此时正目露赞叹的季桓;打量我如对奇石的“石痴”王秋源……
朝殿里寂静无声。
我右前方一人矜持地转过身,我们目光相遇,我朝他微笑致意。他双目大睁,满脸的难以置信,震惊地低喊:“皇上,难道他就是简……简……”
呵呵,正是我在殿外听到的声音。此人中年,微黄瘦削,此时仍瞪着我,嘴唇翕动讷讷无言。
我微笑着朝他一揖:“正是简非。不知大人如何称谓?”
他一愣,答道:“吏部赵任贤。”声音温和。
有低笑声传来;议论声也随之四起:“原来以前是易容,这真是太好了……”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简尚书肯定不曾毁容……”
“别吹了老李,上次赌明国师会不会冷落简尚书时,你输得可是最多的……”
我不由看了看明于远,明于远一副清白无辜与我无关模样。我暗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林东亭。
他站在我右后侧,满含歉意与无奈地看着我。
我不由又笑了。
难怪李存中说我一看林东亭就明白了。
果然。
一场春闱,这家伙竟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上去就是瘦猴一只。
笑完,我开始头疼。
林东亭现在的模样,正是他报名状上填写的模样,可是当日众目睽睽中下场考的,分明是自称林东亭的大黄胖子。
这下怎么办?我纵有天大本事,也无法当场把他吹成个胖子。
正在暗自思索,林岳已上前道:“皇上,现在简尚书已到。关于林东亭是否替考事,可以问了吧?”
前边明于远对李存中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李存中眼睛一亮,黑瘦冷峭的脸和缓了不少。
于是,问。
赵任贤咳了咳,问道:“简尚书,当日你擅自……你做主放进去的考生是林东亭么?据在场上人讲,你对那书生十分友善热情,二人显然以前是认得的。你根据什么判断那黄胖壮实的书生就是名状上写的、即殿上站着的这位白瘦高的书生?”
他语声温和,与我进殿时听到的语气截然不同。
殿中众大臣无人说话。
我讲了南山书院与林东亭同窗事,对赵任贤说:“所以,当我看到林东亭时,虽然他变化很大,还是认了出来。因此允他进了考场。”
赵任贤指着林东亭:“一场春闱,很多考生们会消瘦不少,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瘦得前后判若两人,不知简尚书如何解释?”
我想了想,据实回答说:“无法解释。”
议论声嗡嗡四起。
赵任贤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略提高了声音追问一遍,似乎我回答不知道,反令他有些着急。
我抱歉般朝他一笑。
赵任贤也朝我笑了笑,笑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忙咳着正了正脸色,神情微显尴尬。
我微笑道:“赵大人,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得说这林东亭就是当时的黄胖书生,他们是同一人。但是我确实不能解释他何以十来天的时间瘦这么多。”
赵任贤看了看我,没说话。
身边又是一阵议论声,且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是有意说给赵任贤他们听似的。
“看简尚书的神情,就知道他说的肯定是真话。”
“嗯。可这事难办,现在的问题是谁能证明这林东亭就是那林东亭呢?”
“是啊,难不成我们能把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让他整天吃了睡睡了再吃,一直吃成个黄胖子不成?”
“偏偏明于远、简相要回避,不然明国师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如何是好?这事要是伤了简尚书的心,说不定他会辞官离开的……唉,听王秋源讲,被天下士子大力称颂的贡院就是简尚书主持修建的……”
“什么?!不是传闻都说他不通政务、不关心政事的么?”
“那是简尚书为人不喜欢引人注目。你看他,眼神清朗风华绝俗,岂是官场上你我熟悉的沽名钓誉之徒可比拟的?”
“嗯,我也听说过了,当日京城大修也是简尚书出的主意。他主张尽量不要扰乱百姓生活,百姓仍在城中,由民工把城内要修的主干道挖成渠,挖渠的泥堆在城外;渠内引进蓝江水,一应建筑材料全由水路直接运进京城,京城改建完,再把城外泥填了渠道,顺便拓宽了路。当初大家赞叹这主意好,节省了无数人力物力,竟极少有人知道是简尚书规划的。”
“……”
他们大有越说越兴奋的趋势,连“难怪圣上甘愿为他散了后宫”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竟无人止制这帮大臣。
阿玉端坐其上,似听非听,不知想什么。
无奈,我转过去刚想提醒他们,明于远已开了口:“各位——”
他声音并不大,但很快的,殿内安静下来。
李存中转头对赵任贤:“赵大人有何意见?”
赵任贤看看我,犹豫了一番,说道:“刚才众大人的议论赵某也听到了,不过,毕竟仍是些传闻。眼下,只要你们能证实林东亭确实没有替考,赵某愿当众向简尚书赔礼道歉。”
李存中点头说:“这话在理。来人——去惠风把一客栈老板和一郎中带来。”
什么?
我看看李存中,李存中神情冷峭,刑部尚书模样。
左前方简宁微一示意,我才明白是明于远。
我说不出话来。这人是从哪儿知道林东亭一事的?他竟只字不提,背着我做好了一切准备。
人很快带了来。
李存中指着林东亭问道:“你认得此人么?”
那位老实巴交的客栈老板,腿直打哆嗦,上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林东亭,最后颤着声音说:“回大人……小民认得。三年半前他进京赴考,生病住在草民的客栈。”
李存中说:“你要仔细看清了,事隔三年半前的事,你又是开客栈的,人来人往,别认错了。”
赵任贤点头赞同。
那客栈老板说:“回大人,草民确实记得他。这书生在草民客栈一病就是两年半,店内伙计天天帮他煎药递水……唉,不知余郎中给他吃的什么药,好端端一个俊书生变得又黄又胖,草民还替他惋惜,说要是说不上媳妇可怎么办。这书生半年前终于病好了,说要进京赶考……太好了,终于又瘦回来了。”
林东亭眼睛微湿,碍于朝殿之上不便说话,于是朝客栈老板深深一躬。
客栈老板离开后,很快一白须郎中被带了上来。
李存中仍是让他去看林东亭。
那郎中目光一落到林东亭身上,就笑着点头说:“好,看来我开给你的三清丸你一直在服了。”说着,上前搭上林东亭的右手脉搏,半晌微微点头道,“基本没问题了。三清丸以后别吃了,这丸药利尿消肿的,你要再服下去,就变成瘦猴啦。”
我轻笑出声。
郎中也离开了,众大臣松了口气般,神情一派轻松高兴,纷纷催李存中结了此事。
可李存中却让人喊来何太医,问他有无可能配成一种药剂让人暂时浑身浮肿,何太医想了想说可以。结果,半个时辰不到,出现在殿上的是又黄又胖的林东亭,众人相视骇笑。
李存中对阿玉躬身道:“皇上,臣问完了。”
阿玉问赵任贤还有何话。赵任贤神情微尴尬,对我一揖到底:“赵任贤我——”
我止了他,微笑道:“此事错不在赵大人,任是谁都会怀疑这事,毕竟有些不合常理。”
赵任贤脸红了红,没再说话。
阿玉宣布退朝,众大臣边走边回头对我说:“简尚书,你以后别再戴面具了,是戴的面具吧?这脸遮起来太可惜……”
“简尚书你以后会天天站朝班么?啊,不能每天都到也不要紧,你隔三差五地到到,让我们能常看到你就行了。”
“……”
他们走出去老远,还不时回头看我;我站在殿外廊下看着明净的天空,轻吁了一口气。
明于远走过来,看了看我说:“累了?回去吧,那些贡士们只怕还在等你。”
我正要与他同行,顺便问他林东亭的事,柳总管喊住了我,宣我往兴庆宫。
明于远微沉吟,低声对我说:“昨夜我们说的事,你暂别对皇上提起。林东亭估计一会儿要到尚书府找你。”
说完,转身离开。
兴庆宫中。
阿玉已换成常服,坐在窗前喝茶。我正要施礼,他清冷的声音已传来:“刚才何太医来过,他说两天前,明于远曾拿着一剂药方给他,让他按药方随便找只猫狗泡进去看看。结果你猜是什么?”
我轻笑出声,不得不佩服明于远思虑周详,点水不漏。
阿玉看了看书案前的一份奏折,语声温和:“累了吧?过来试试这茶,新贡的,还不错。”
我依言与他对坐窗前,他视线深深落在我身上:“这官服挺适合你。以后……”
我微笑道:“以后,我还是穿我的五品官服吧。”
阿玉静看我半晌,眼中笑意隐隐。我略一想,顿时明了。是因为我话中的意思吧?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