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史卫东拎着袜子着伴舞:「亚克西!亚克西!」夏明若爬在树梢上,大笑鼓掌,还不忘撺掇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不来了!」老头抹一把汗:「喝酒!明若同志!买酒去!」

「得令!」夏明若从树上哧溜滑下来,招呼跟屁虫:「狗剩!」

「到!」

「占领公杜供销杜高地!」

「噢——」刘狗剩领到几张毛币,撒丫子冲了出去。

夏明若跟在后面催:「全力冲锋!炮火掩护!注意隐蔽!」

刘狗剩过上坟时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单脚跳着回来穿。

夏明若又喊:「指导员——!坚持住!」

楚海洋从土地走来,笑着弹夏明若脑袋:「欺负小朋友。」

「你不了解情况,小朋友心甘情愿的,」夏明若高声问:「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小朋友回头手舞足蹈:「是——!!!」

「喏,」夏明若一脸坦然。

楚海洋没话说了,老头却突然回神:「对、对!我要去给北京发电报,得派技师来!」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拦住他:「别,您呆着。我去。」

「您去了北京还不定派什么人来呢。」夏明若笑道:「八成是个姓技的。」

老家伙想了想,拒不承认,扭着老腰回去休息了,史卫东抖动着八字眉跟上。

当天晚上考古队摆开筵席痛饮庆功酒,碰着搪瓷缸嘶吼壮志未酬誓不休,嚼得树皮,吃得草根,来日方长显身手,我等甘洒热血写春秋。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黄色歌曲,什么哥啊,妹啊,一想泪花流啊。老头也不清不楚,又鼓掌又跺脚说好!好!真性情!

北京效率就是高,第三天便听说技师们已经在往洛阳的路上了。

众人欢呼誉跃,埋头苦干日夜不休,连墓室的地砖全都块块掀开清理,于是意外找到一只隐藏坑,里面是一块石刻板,板上有猫鬼图案。

老头研究半天,说可能是造墓时就埋下了,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只能说明坟墓营造名心怀鬼胎,且与墓主有仇。

这期间夏明若突然偏离正常轨道,说要教刘狗剩算术,结果发现这个小朋友离「笨蛋」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问过乡小学的老师才知道他

正在第三次攻读一年级。

对此夏明若表示了极大的感动,拍着小朋友的肩,指着夕阳说居里夫人埋首实验,邓稼先两弹元勋,林则徐虎门销烟(这有什么关系?),

狗剩,你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真理就在前方,胜利也在前方!

刘狗剩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仰望着人生导师那被蚊子叮得面目全非的小脸蛋,发誓从今往后,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永远追随。

楚海洋劝他悬崖勒马:「怎么谁都不跟,偏要跟着他?」

刘狗剩好奇了:「为什么不能跟?」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楚海洋一边修电表一边说:「我们上小学时,武斗风气还挺浓,老有人在书包里装砖头。只是人家装一块,

夏明若要装两块,拍了一块还在一块,号称备用武器,那叫一个阴损。」

「最无耻的是,」楚海洋扑哧笑了:「这人念到高小时结仇太多,,只能在帽子里垫铁皮,结果每天都被磨得哭。」

「瞎说!」夏明若说:「谁哭了!?」

「差点都被磨秃了还说没哭?」楚海洋大笑:「忘恩负义!天天帮你上药水的是谁啊?我说,现在怎么不垫了?垫呀!垫了老头的今天就

是你的明天!」

不巧老头正好出现,他慢慢从楚海洋身后露出脸来,慢慢眼珠子斜向上,一字一顿:「秃、瓢。」

楚海洋跳将起来,一手抱住夏明若,一手拉过刘狗剩,拖儿带女地逃走了。

第五天傍晚,技师终于出现在村口,考古队以及全体村民鼓着掌隆重迎接。

技师团队一共十来个人,主要负责从墓室启运男尸,有几个则负责初步处理尸体,其中有个从公安系统借来的年轻法医,非常醒目,名字

叫做林少湖。

夏明若一听他的名字便问:「你从云南回来了?」

那法医正整理着器械,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按说这人长得也不错,就是线条太硬,眼神太利,站在那里便不怒而威。

夏明若愣是被吓退了一步:「我坦白,我交代!我幼儿园时里通外国!投寄fǎn • gé • mìng匿名信给小学班主任,还悍然袭击过工宣队造反先锋王

大妇……」

「你刚才说什么?」林少湖问他。

夏明若又退了一步:「云、我、我说云南。」

林少湖的表情仍然冷峻,眼睛里却渐渐放出光来:「你认识程静钧?」

夏明若点了点头。

那人突然笑了,这一笑仿佛阳光消融坚冰:「程大少爷是不是依旧不务正业程大少爷是不是还是不务正业?」

夏明若很想庄严地说不,他正追随着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的脚步为祖国边疆的卫生事业贡献着光和热他正追随着伟大的共产主

义战士白求恩同志的脚步为祖国边疆的卫生事业做贡献,可一想到那人稀里糊涂的用药方法,又立刻叛变,承认还是林少湖看人透彻。

可惜林少湖一笑完了就板回脸:「我现在去看看尸体。」

夏明若老老实实答应:「哎。」

那人便转身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他好不好?」

「啊?」夏明若怔了怔:「好,好得很,太好了。」

林少湖又走了,夏明若回头教育刘狗剩说:「你看,警察叔叔,多威风!」

刘狗剩深以为然,从此后在幻想当居里夫人之外又添一目标。

因为害怕尸体腐烂,每天都得从各处调来大量的冰块,技师们则不停地为男尸注射防腐剂,几天下来,楚海洋也成了防腐专家。

但启运尸体是一项复杂工作,且由于天气炎热,运输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原本的计划是运到洛阳后再作处理,现在看来已经不可取。

好在附近乡里有个老二线工厂,愿意全力支持国家的考古事业,便把地下冰窖借给了他们。

考古队大费周章,终于将石棺连同男尸一起送进了临时工作室。大伙儿如释重负,想着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

夏明若就在工厂车间里搭了个铺,后半夜失眠,琢磨着大叔和豹子应该睡着了,便爬起来去看技师们工作,结果发现楚海洋和老头也在,

又怕被他们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见林少湖。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墙上笑着问他:「你怎么认识程静钧的?」

林少湖说:「从小就认识了,上海滩上谁不知道程家。」

「邻居?」

「算吧,我是驻军子弟,两人住得挺近,就记得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开,偶而一回开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资本家。」

林少湖回忆说:「我还记得他爸爸妈妈,两人经常出现在白俄开的西餐社,穿着十分考究,但诗人还是很客气的。」

「程静钧呢?」

「大少爷,」林少湖又笑起来:「什么都不懂,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当时有个形容叫『金丝鸟』,所以……」

他顿了顿:「所以后来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还是很可怜的……」

「不讲了,」林少湖说:「陈年旧事,不跟小孩子讲。」

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喀!」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七五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

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敏感,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

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叔叔,」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叔叔,别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夏明若赌咒:「向máo • zhǔ • x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

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

第十三章

地窖里有颗脑袋反光很厉害,老头与楚海洋肩挨肩,几乎贴在古尸身上,夏明若喊他们,两人充耳不闻。

夏明若便也贴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烂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块纱布往.鼻上一蒙:「研究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头说:「盔甲呗。」

男尸身上穿着一整套金甲。

当然不是真用黄金打造的,而是在铁甲上镀了一层金,古代贵族乐得干这事,没人愿意真穿一身黄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铁甲的平均重量是

六十斤,要是换成黄金,穿着主人根本站不起来。

就制式来说,这种盔甲又叫做明光铠,前胸、后背有两块圆护。所谓「明光」,就是将这两块圆护打磨地特别光亮就是把这两块圆护打磨

地特别光亮,就如镜子一般,上了战场,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威风凛凛。旧小说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马而上,只见他,一顶红缨冲天冠,

前后兽头护心镜」,其实就是说这人穿着明光铠。

还有墓中棺椁后站着的两具陶俑,据老头观察是将军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着明光铠的样子。

现在古尸身上铠甲因为接触了空气,不复开棺时的明亮夺目,但去除氧化层并不是复杂的问题,复杂的是,如何完整地将盔甲剥离尸体。

李老先生也曾经从尸体上剥离过衣物,棉麻丝织金银网玉衣,每一种方法都不一样,但盔甲却还是第一次。

经过一千余年的金属锈侵蚀,编连甲片的组带已经变质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离甲片,组带就要被破坏;而想将盔甲整体脱下,在不能破

坏古尸的前提下又显得十分困难。

「少湖同志,你说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咨询一下其它学科专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着下巴,严肃地说:「用硝镪水把盔甲溶掉。」

「……」

夏明若抱着老头的肩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镀金的铁皮而已……老师,别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镊子轻轻夹起一段组带,在灯下反复看:「细麻绳……三股的,比较坚实耐磨……我看还是选第一种吧,揭离时就把甲片编号,

修复时再重新编缀。」

「噫!真麻烦。」夏明若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楚海洋说。

老头想了想,同意了。当晚众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开始剥离工作。由于大部分考古队员——包括周队长一一都被抽调去处理新出土的

文物了,尸体随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长剑也被一起运走,所以反倒是这边显得人手不足,好在老头没有门第观念,把火叔和豹子也

带进了工作队。

如果把揭离盔甲比作手术,那主刀的便是大叔和楚海洋,老头总指导,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余入则在甲片反面写编号,然后将其装进木

箱,托运往北京。

甲片揭离后便是衣物,主要是丝绸制品,层次繁复。楚海洋只能先喷蒸馏水湿润后,再一点一点地慢慢揭开,揭下一片,夏若明便在其正

反面涂上透明的有机玻璃溶液,以隔离空气。

这种溶液肯定不是最优选择,丝绸的形状颜色虽然会得以保存,但也会因此变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滞使得我国文物保护技术落

后,随着科技发展,有机玻璃溶液终将会被取代。

过了几天林少湖捏着手术刀,心情愉快说:「终于轮到我了。」

他往地窖里一钻就二十个小时没出来,助手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头又穷紧张了,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开厚重的大门,见那人在头顶上悬了一盏小灯,正面无表情地掏着古尸的肚子。

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后把豹子架进来一起看热闹。两秒钟后豹子扑在门上吐了,脸色瓦蓝翠绿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着他,林少湖掀开古尸肚皮上烂布一般的肌肉层,说:「脾胃不和,胎气上升,出现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