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尚起身道:“公子放心。药公子刚从无赦谷脱身不久,估计是心智有所损伤,修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
莫离看了眼无尚,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站起身子便离开了。
秋蝉不知日月。
与药郎见面之后的数天,莫离只是安静地待在房里,吃了些什么东西做了些什么事,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概念。
晚上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有枯槁消瘦的程久孺的,有满脸泪痕的药郎的,有奸邪谄笑的王振的,有一脸惊诧的文煞的……
那些众生百相纠缠在一起,就连那一点点逃避的空间也不愿留给他。
直到一晚,当莫离再次无助地陷入梦魇之中,挥动着双手在空气中想抓住什么的时候,他的手,终于被一股温暖包围了起来。
“离儿,你在做噩梦,醒来,醒来就好了。”
那是自己许久未曾听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声线。
莫离霎那间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身血污与尘土的韩子绪。
那翠银玉冠,早就在那场混乱的青峰崖之役中不知被打落何处。
那身绸缎绫罗所致的精致白袍,除了布满早已变成黑褐色的血迹斑斑,还有泥土枯叶所造成的脏污痕迹,下摆和袖口也破落不堪。
这与自己印象中,就算是只着青衣布衫也要干净整洁的韩子绪大相径庭。
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狼狈过。
见到莫离醒来,韩子绪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与他周身的落魄形象极不相符。
“没事了离儿,有我在,没事了……”
莫离笑笑。
是啊,刚才那芸芸众生相中,为何就偏偏少了眼前的这个人呢?
韩子绪眼下有一曾浓重的青紫,估计是为了对付无赦谷的人,损耗过大了。
看到莫离对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韩子绪那时候觉得,就是为眼前这个人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紧绷多时的情绪霎那间松懈下来。
韩子绪忽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腥红溅在莫离白色内袍的前襟上,颇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身形一软,韩子绪倒在莫离的身上,但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莫离的手不放。
“韩子绪你怎么了?韩子绪?”
拍拍韩子绪的脸,见他毫无反应,莫离赶紧唤了人进来。
匆匆赶进来的小侍婢们见到自家门主一身血污地昏倒在莫离床上,有一两个胆小的已经失声尖叫起来,有大胆见过世面的,赶紧跑去找无尚了。
所幸无尚反应极快,将天道门最精良的医护队伍一起叫了来,才算结束了方才的兵荒马乱。
莫离见医侍们都来了,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从韩子绪的掌中抽了出来。
韩子绪握得太紧,莫离的手背都泛了红。
退开身来,莫离让出位置给大夫们为韩子绪做进一步的诊疗。
在屋里的那些人,全部的视线和注意力都放在昏迷不醒的韩子绪身上了,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莫离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由始至终,都像个没有存在感的旁观者。
53蝉蜕3
韩子绪伤得很重。
前胸有深可见骨的被鹰爪钩破的伤痕,撇去全身外皮林林总总的外伤和瘀青不说,最严重的,还要数被击在背上的一掌。
那一掌,积聚了文煞十层的功力,不仅震伤了韩子绪的心肺,还严重影响了遍布上身的经网脉络。
如果不是有神功护体,估计韩子绪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像现在的程久孺那般武功尽失且不能自理的下场。
大夫们先是处理了韩子绪前胸明显的外伤,做了除腐缝合的工作后,才小心翼翼地托起韩子绪的身体,剪开了尚挂在他身上的衣服。
韩子绪有着利落线条的宽广背部裸露出来,那个端正地印在其后背心脏处紫红得接近发黑的掌印强烈刺激着每个人的视觉神经。
老大夫的声音有些不稳。
“赤砂掌,竟然是赤砂掌……”
莫离毕竟不是江湖人,站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
这时,无尚站过他身边来,低声说道:“赤砂掌再现江湖,那就说明,文煞已经将红狱魔功修炼到顶层了。”
莫离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无尚继续自顾自地解释道:“数百年前的武林浩劫,就是因为一言堂的创始人在西域习得此功后,回到中原自立门派广招门徒,凭着这身绝世武功兴风作浪残害武林。”
“此魔功运转的标志是双目泛出暗红之光,修炼此功的人,极容易丧失心智走火入魔,所以一言堂堂主更换频繁,有时候并非是受到正道屠杀,而往往是他们在练功过程中就自毙身亡了。”
莫离淡然道:“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无尚脸色一僵,正色道:“如果赤砂掌再现江湖,如今放眼武林,能压制住文煞的就只有门主一人。如今门主处处牵挂公子,不惜以身涉险就为救你出囹圄……”
“换言之,莫公子既然能影响门主,那就等于掌控了我们白道的命脉。”
话已至此,无尚已经无需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那深邃的眼神,有所深意地落在了莫离身上。
莫离笑笑,道:“你无须给我扣顶这么大的帽子,莫某人实在担待不起。不过这次韩门主受伤确实是因我而起,我会尽力照顾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其他的承诺,我还给不起。”
无尚释然道:“我并无意干涉公子你与门主之间的事情,只是希望公子做出任何决定之前,务必以全局为重……”
莫离听言不置可否,只是静静转回身去,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韩子绪。
韩子绪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是在第二天就恢复了意识。
醒来第一眼,就是寻找莫离的身影。
环视了厢房一周,只看到几个见到他醒来欣喜若狂的侍婢。
韩子绪脸色铁青地撑起身子:“莫离呢?”
侍婢们见状赶快过来搀扶。
韩子绪挥开旁人伸来的手,眼神冰冷。
“谁准你们碰我了?”
将薄被简单地围住xia • ti,韩子绪甚至连鞋都不穿,直接踩在地上要往外走。
从来没有见过一直如此谨慎得体的门主竟然做出衣冠不整地就要出门寻人的荒唐事情,侍婢们都急了。
“门主,莫公子我们去替您叫,您这样伤口会裂开的。”
“门主……”
在韩子绪被一群侍婢簇拥规劝的时候,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莫离手中端了个托盘——托盘上盛着熬好的粥,走了进来。
见到原本清净无声的室内乱哄哄地嘈杂一片,莫离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片七嘴八舌唧唧呱呱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
侍婢们见莫离来了,自动让开一条道,纷纷对着莫离躬身道:“公子万福。”
听到朝思暮想的声音,韩子绪将视线移至门口处。
只见莫离一脚刚跨入门槛,身上一袭素雅的白色锦袍,水袖自然垂落,上缀有青花勾勒的简洁图纹。
门外的光线透射进来,使得莫离的身体整个背光,一时之间,韩子绪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离儿……”
刚才声线中的冰冷早已不复存在,韩子绪现在所表达出来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欣喜之情。
快步走上前去,他只想把那人儿搂进自己怀里,好一解那揪心的相思之苦。
莫离见韩子绪走过来,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
这种无意识的小动作,莫离还是向韩子绪表达出了抗拒之意,虽然只是不甚明显的些许。
韩子绪的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但很快又湮没在一片温柔的神色之中。
长臂伸过,他扯住莫离的手。
“别,粥洒出来了。”
莫离说道。
一旁的侍婢不敢怠慢,赶紧将他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
这次终于没了借口,莫离被韩子绪紧紧地困在怀中。
侍婢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家门主如此情难自禁的神态,顿时脸都红遍了。
头也不敢抬地将托盘轻放在桌上,侍婢们悄悄地退了出去。
韩子绪的脸埋在莫离的肩窝上,喘气的声音很粗,很重。
莫离拍了拍韩子绪后背没有受伤的地方,轻声道:“我扶你回床上休息去。”
韩子绪对莫离所说的话又怎会不听,故意将身体的重量压了一些在莫离身上,两人之间几乎是密不透风地移动到了床边。
替韩子绪盖好被子,莫离静默地坐在床边不说话。
韩子绪的大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就算莫离想抽也抽不出来。
“与药郎他们见过面了?”
莫离点头道:“嗯,见过了。他们还好,这次,谢谢你。”
韩子绪的大掌移到莫离脸上,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将韩子绪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拂开,莫离借去拿放在桌上的粥碗而与韩子绪拉开了一些距离。
韩子绪道:“离儿,你这是为的哪般?”
声音中带着痛苦。
莫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中的稀粥,看股股轻雾升起又消散。
“韩门主,我以为,在很久以前,就是在汴京渡口的那次,我已经把话都讲清楚了……”
韩子绪笑道:“离儿,当时与现在,是不同的。”
莫离对上韩子绪的眼,眸中尽是不解。
“有什么不同?”
听言,韩子绪双眼微眯。
“我会给你时间,但是,这次我断不会再让他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莫离冷笑道:“莫非韩门主也要效仿一下那文堂主?”
“也对,药郎他们现在也都在贵府上,你要我做些什么,我也不会不从……”
韩子绪握住了莫离的手,语调有些着急。
“离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次的莫离静静任他握着,而没有将手抽回来。
莫离的头垂得低低的,声音也很弱。
“这么说,你不会用药郎他们来威胁我?”
韩子绪立即道:“不会。”
莫离抬起头,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
“但是离儿,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些什么。”
莫离听言恍然大悟道:“哦,对了,你不说我还一时没记起来。”
将手伸入衣襟内袋,莫离将那颗龙晶取了出来。
这颗东西,自从王振将它当做接头信物交给自己之后,为了藏好它,莫离没少花心思。
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莫离道:“总算物归原主了。”
啪。
韩子绪将莫离捧在手心的龙晶打掉。
龙晶滚落在地,发出轻响。
“离儿,你非要惹怒我不可吗?”
韩子绪的声音带了压抑的怒气。
莫离权当作没听见,只是赶紧起身将龙晶从地上捡了起来,拿着龙晶对着光线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什么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将龙晶挂回韩子绪的胸前。
“你现在身体还没好,我们先不说这事……”
韩子绪一把扣住了莫离的手,道:“今日我给了你承诺,你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莫离苦笑道:“你这不是逼我说违心的话么……”
韩子绪冷颜道:“那你就说真心话。”
莫离避无可避,只好将话说开来。
“我只是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和你不会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与丑奴相处的那段时光,早已被韩子绪亲手埋藏于尘土之下。
“这次你出手救了药郎与久孺,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是要了我的命,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但是,除了……”
除了什么?
莫离的这句潜台词,在场的两个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韩子绪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或许这么说会有些自私,但……”
“药郎与久孺毕竟对你有救命之恩,现在的程久孺已非当年武艺超凡的千机神相,他们以后,还需要你多加维护照顾,我担心文煞不会放过他们……”
韩子绪不耐烦道:“我问的是你。”
莫离沉默了半晌,转过头去。
“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所有的孽障,也应该由我来结束。”
莫离的声音中布满了苦涩。
“我在青峰崖上刺了文煞的那一下,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轻饶了我。我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我赶快离开,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能躲得过的就躲,躲不过的……就是被他抓回去生吞活剥了,也无所谓了。”
韩子绪怒道:“荒唐,实在是荒唐!”
韩子绪抓住莫离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扳转回来。
“你刺文煞的那一下是逼不得已!如果当时你不出手,估计我已经因为兵器断裂露出破绽死在文煞掌下。你是为了救我才出此下策,如今却要将所有祸端都揽到自己身上!”
莫离摇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药郎和久孺他们……”
如果韩子绪死了,就无人能牵绊住文煞,药郎他们也就不会有充足的时间蒙混出无赦谷。
韩子绪道:“离儿,你的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这次的事件虽然因你而起,但从头到尾在幕后策划的都是天道门。文煞不会放过你,是没错,但是,他难道就会放过天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