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沙漠叙事6

心:“忻楠哥,我是想跟你说,过年我不住过来了。”

“为什么?你小姨不出去了吗?”忻楠有点奇怪。有一次忻楠给两个小鬼头包饺子吃,不知道怎么扯到过年,筱年说起来旅行社到年假日最忙,陈碧瑶年年跑新马泰线,每年都是他自己过除夕,所以一放假忻楠就跟筱年讲好,今年过年到他家来过。

“出去的,可是,”筱年唇角弯弯得像月牙,笑:“可是今年我妈妈要回来,我刚接到她电话。她说过几天她就回来。”

“……你妈妈?”忻楠讶异地看着他,如果忻柏在的话,大概脱口会说:“咦,你妈?你父母不是去世了吗?”忻家两兄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嗯,她正好回来过年,你知道吗?过小年那天是我生日呢。”筱年啜一口热水,很神往的样子,嘟囔着:“唉,我都不太记得以前过生日的样子了。”

忻楠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筱年,全身心地充满了喜悦和憧憬,眼神氤氲,小脸放光,像终于盛开的花儿,像试飞成功的雏鸟,努力压抑却怎么样也遮不住胸中的兴奋。忻楠在略微的困惑后,也替他高兴起来:这位不知什么原因常年不在家的母亲,大概能在这个假期里发现筱年被忽视的现状,然后有所作为吧?看筱年的样子,好像真的很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筱年说了一会儿话,拒绝了忻楠晚上留下来住的邀请,很兴奋地走了。

忻楠看着他走,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不喜欢那位母亲。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让他一直生活中不快乐的阴影中,无论原因是什么,她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筱年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真是可爱,忻楠想起来,脸上不由自主便露出一抹怜惜的笑意,嗯,真是可爱。

腊月二十三,忻柏提早结束训练回了家,看到家里堆得到处都是的食物零嘴,好奇地东翻西瞧,一边说:“筱年真的不来吗?这可都便宜我了。”可是他也不过随便拣两个核桃吃吃就完了。

喜欢吃零食的是筱年,他最喜欢的就是嗑瓜子,而且喜欢坐在床上磕,用超市塞在门缝里的特惠刊摊开来盛瓜子壳,像只小耗子一样,眼晴微微眯着,很放松的样子。

忻楠笑笑,有些心神不定。吃完饭,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命令忻柏:“把那些吃的装起来,我们去看筱年。”

忻柏“咦”了一声,看看外头,已经快八点了,天乌漆抹黑的,风呜呜的撞在窗户上,外头冷得狠呢……老哥想起什么来了?

奇怪归奇怪,忻柏还是乖乖跟着哥哥出门,到车站的时候还主动提议,到西点房买了一个小号的鲜奶蛋糕做生日礼物。

不过走到筱年家楼下,忻柏才想起来一件事,“哎呀”一声,停下脚步。

“怎么了?”

“刚刚忘买蜡烛了。”

“猪脑就是猪脑。”

“那店员也没提醒我,你也在场,你也没……”忻柏慢慢没声了。

哥有点心不在焉,忻柏觉得奇怪:“哥,你今天有什么事么?”

“嗯?”忻楠抬起头看他一眼:“没事。蜡烛……待会儿问问筱年这附近哪有便利店,再买就是了。”

“……哦。”

忻楠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里很不舒服,有点匆忙地上楼,才转过三楼梯角,便看到筱年背贴着墙,站在门边,垂着头。忻楠猛地顿下步子,忻柏没想到,差点撞到他背上,嚷起来:“哎哟,哥你干嘛?”

听到声音,筱年抬起头来,露出没有血色的脸,眼神空洞。

忻楠心一沉。

他终于明白那种怪异的感觉是什么,那种感觉,是担心。

第六章

门扉半掩着,里面的声音传出来,清清楚楚,毫无遗拦。

“……可我机票已经买好了。”

“那能怪我吗?如果我今天没回来,你是不是就想这么留句话就走了?”

“碧瑶!我是真的必须得今晚赶回去,酒席的事儿还没安排好。”

“那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你得先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你可好!不声不响一走六七年,甩下个累赘,如今还要快快活活去结婚?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你把他扔在我这里,我怎么办?”

“开头是妈在带啊,现在筱年也大了……”

“陈碧璎,妈没了四年了!”

“……”

“我相了十几次亲了,人家怎么想你知道不知道,人家那什么眼神?你好,一走了之——我不管,既然你回来了,就把这事彻底解决掉!”

“我……我不能带他走,我还没跟……没说……”

“你根本就不想让人家知道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吧?”

“碧瑶,他都十五了,没有几年了。“

“不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

“那这样行不行?妈的房子和遗产我不要了,全给你,就当妈没我这个女儿!”

“妈有什么遗产?房子?房子又旧又破,能值多少?我能靠这破房子养得起你儿子?”

“……抚养费我一次性补给你,结了婚以后我不方便每个月往外汇钱。”

“多少?”

“……我给你五十万……我只有这么多了。”

“……万一有什么事……”

“我把钱给你,什么事你都看着办就是了,不要再问我,我不方便管。”

“你把这些写下来,签上名……我不想到后来再搅不清,还有,他只能跟我到十八岁,之后我可不管。”

“……”

筱年沉默地听着,表情沉寂如死水,没有气愤、悲伤、祈求,只是脸色苍白。忻楠唇线紧紧抿起来,终于忍不住上前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

站在厅里的两个女人回过头来,地上放着行李箱。一个是陈碧瑶,另一个,是筱年的亲生母亲,很年轻的面孔,化着淡妆,衣饰典雅,看起来并不比陈碧瑶大很多,看到门口的忻楠和忻柏,她有些意外,问:“你们找谁?”

陈碧瑶见过忻家兄弟几次,只不过很少搭话而已,此时冷冷开口:“是你儿子的朋友。”

“哦。”陈碧璎一时有些愣怔。筱年清秀的面孔与她如出一辙,连那温倾脆弱的表情与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只看外表,忻楠简直不敢相信就是她说出那些无情的话语。

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心里思量着,语气便有些冷:“小阿姨?那位……呃……这两天我大概还要出差,找筱年去陪陪忻柏,可以吗?”

陈碧璎摸不着头脑,有些无措,反而是她妹妹习惯性地冷淡地回答:“随便。”

“谢谢啦。”忻楠笑一笑,推筱年一把:“去拿东西。”

筱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母亲,目光相交之处,陈碧璎迅速掉开视线,眼神闪烁。筱年慢慢蹭进房间,再慢慢蹭出来,走到忻楠身边,停了一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忻楠一直看着那位母亲,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筱年一眼,躲躲闪闪的目光当中,透着一丝——畏缩。

陈氏姐妹大概急着等他们走开,好继续前面被打断的交易,所以都没有说话。

筱年站了一会儿,心里最后的一点盼望也逐渐散逸开去,有丝丝的凉意缠绞上来,他垂着头,沉默地走出去。

三人走出楼道,夜里的寒意立刻穿透衣服扑进来。

举眼而望一片迷茫,有冰凉细密的东西不断从夜空中落下来,在路灯的映像下,折射出透明金黄色的光,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雪,地上已经开始有点湿滑。

忻楠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忻柏走在筱年身边,不停地看他,可以想象他眼中泛滥着的不忍与同情,然后他伸手勾住了筱年细瘦的肩膀,保持着这个充满安慰意昧的动作,搂着他走。

忻楠牵牵唇角,笑意倏忽一现又消失。

陈碧璎那眼光,那畏缩,倒像是在怕筱年,怕到……能逃多远就会逃多远。

“……天气预报说天阴可没说有雪……”忻柏絮絮叨叨在跟筱年没话找话说:“……要是初一下雪就好了哦所谓吉兆……哪,你也拎一点,这么些吃的,早知就不拎过来了……还有蛋糕,记着待会儿提醒我要买蜡烛哦……筱年你不要这副样子啦……那个我哥说男子汉要敢作敢当,犯了错不能逃避要老实等着挨踹……呃……总之就是说要坚强嘛,这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大好青春不能够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有开阔的胸怀……”

筱年忽然停下脚步,忻柏吓一跳:“怎么了?”

“那边,”筱年抬起头:“有家蛋糕房,大概可以买生日蜡烛。”

“啊?哦……”

筱年暗淡的面庞上是看了让人心酸的平静,努力地挺起胸膛,问:“你们买的什么蛋糕?我听人家说,有一种抹茶味道的,很好吃。”

那蛋糕只是个普通的鲜奶蛋糕,忻柏简直觉得太对不起筱年,不停地许诺说下一个生日一定买给他吃,后来又改为明天就去买。

筱年好像尽量想笑出来,一直维持着那种平静,回到忻楠和忻柏的家,帮着摆出一桌好吃的,然后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着,关灯,在忻柏的强烈要求下闭上眼睛许愿。

朦胧的烛光下,筱年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泣,终于睁开眼睛,用力一下子吹熄了那十五根五彩蜡烛。

烛光熄灭的一瞬间,筱年清秀的脸突然隐没,仿佛被吸入无尽的黑暗中,忻楠的心里掠过一丝钝痛,他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有丝慌乱地他扑过去开灯,撞倒了椅子。忻柏和筱年被他弄出的巨响吓了一跳,忻柏叫起来:“哥!你干嘛?你怕黑?”

忻楠如梦初醒,心里有些讶异,轻轻踹了忻柏一下。如果他在害怕,怕的,也绝不会是黑暗。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困惑与不安,令他那晚夜不能寐。

明明是节庆的日子,又是欢度生日的日子,却还是有点凄清的夜晚。

忻柏说了一晚上的话,似乎累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忻楠翻了个身,在室内黑暗的光线中搜寻到睡在自己上铺的那个小小的凸起,他躺下之后,似乎一动都没动过,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这可怜的孩子!这可怜的孩子,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似平都在被别人丢下……被忽视……被欺侮……那样苍白的脸色……听到那种话……那是很沉重的打击吧?

他还记得那天那孩子兴奋地跑来对自己说妈妈要回来的事,选在过小年的时候回来,以为是要为自己过生日吧?在几年的不理不睬之后……筱年因为兴奋而红润的脸颊……发亮的开心的眼神……一瞬间如泡沫般破碎的希望……

忻楠辗转反侧,睡不着,悄悄坐起来,拉开一点儿窗帘看外面,已经下得很大了,朦胧的暗夜中鹅毛般的片牵丝拉絮,充斥着天地间,无穷无尽地落下来。

明天要走着去公司了,他想,回身想躺回沙发,却在一瞬间怔了怔,觉得有些不对劲。走到床前看了一会儿,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到被子上,手掌下透过被子传来一串战栗,忻楠心一跳,低声叫:“筱年?”

被子下面的躯体缩成一团,在不停地细微的颤抖。

忻楠迅速摸到被头,掀开一角,露出筱年的脸。

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十分清醒地大睁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倒映在眸子里,没了被子的掩护,气息有些粗重。

忻楠碰到他的面颊,手底滚烫的温度让他大吃一惊,伸手打开床边的台灯,他发现筱年的脸红得有些异常,两腮的肌肉紧绷,他在咬牙,似乎拼命想抑制住身体近乎痉挛般的哆嗉。

忻楠二话不说,去找出温度计,甩一甩伸进被子里,摸索着把它夹在筱年胳臂下面,然后去倒水找药。

三十八度五,忻楠皱着眉头,低声叫筱年坐起来吃药。

筱年很乖,任忻楠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只露出一只手,举着杯子安静地坐着,朝杯子里吹吹气,把退烧药吃了,然后被忻楠安顿着重新躺下。

看到忻楠仍然拧着的眉头,筱年细声细气说:“我没事了,睡醒就好了。”像说给忻楠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把身子缩得紧紧的,话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抖得如秋风扫落叶般。

忻楠摇摇头,伸出手去:“下来。”

筱年鬼影幢幢的眼睛里有些茫然。

“下来,到我这边来,”忻楠动手掀被子,手抓住筱年两肋下。

筱年好像明白了他意思,主动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