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吃晚饭

有愧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拼死搏杀时还想起了这些遥远的事情,也许是我这这么多年很少离开过他的身边,这次被派到河西,算是与他分开最久的一次。

可就是这一次,我没有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我没有守住河西。老大,我很想再这么叫你一次,自从你封爵拜相后,弟兄们便没有这么叫过你了。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我知道,大家在心里其实更愿意叫你一声老大。

桓军的箭对准了我们,我的身形开始摇晃,利箭破空而来,瞬间便穿透了我的身体。可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好象听到了他的声音,老大,是你赶来了吗?我真没出息,竟要这样子死在你的面前。

只希望,我死的样子不要太难看。

番外、雁归来风止雨息,犹有水珠自檐沟滴下。

燕霜乔坐于窗前,透过红菱花镜看到明飞自院门进来,静默少顷,到绣架前坐下,拈起绣针。

绣绷素缎上,数丛芦荻,行大雁,秋高水长,尽显萧瑟之意。

明飞在门口犹豫下,轻敲房门。屋内并无反应,他只得推门而入。燕霜乔背对他而坐,已是初冬,仍是初见时那袭单薄的蓝衫,因低头刺绣,越显纤肩细腰,别有种风流韵态。

明飞走近,轻声道:“燕小姐。”

燕霜乔埋头刺绣,明飞略显尴尬,半晌方道:“燕小姐,是相爷派来的。”

燕霜乔仍不抬头。

明飞只得道:“燕小姐,江姑娘---”

燕霜乔倏然转头,明净的眼神竟逼得明飞不敢直视,他略微移开视线,望向绣架,道:“江姑娘昨夜行刺相爷,将相爷击成重伤。”

燕霜乔本是左手托着素缎,右手的绣针还停在只大雁的左翼处,闻言右手颤,“啊”地声,殷红的鲜血在素缎上沁开来,竟象只大雁中箭后血洒碧空,却仍哀鸣着跟着同伴飞向南方。

明飞被滴鲜红晃下眼睛,受伤的大雁,萧瑟的芦荻,如同自己当年离开月戎时堂叔的那箭,射落南飞的大雁,也射断自己对故土的依恋。

眼前清香拂动,他忙退后两步,燕霜乔竟逼近他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凌厉:“们把师妹怎么样?!”

明飞竟觉有些狼狈,事先想好的话有些不出口。眼见燕霜乔面上怒意勃发,再无半分素日的温婉静雅之态,忙道:“燕小姐放心,相爷并无大碍,也未为难江姑娘,只是被禁足,不能出西园。”

燕霜乔先是轻吁口气,转而冷笑道:“裴琰又想威胁做什么?!”

“相爷想请燕姑娘再写封信。”明飞见猜中,只得直述来意。

明飞装成迂腐的世家公子,与数日相处,本以为心地简单,懦弱好欺,此刻见聪慧若此,方知只不过是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遂收起先前几分轻视之心,道:“燕小姐,放心,相爷不会伤害江姑娘和素大姐,只是想用用们。再,燕小姐若不写封信安素大姐的心,只怕对素大姐更不利。”

燕霜乔静默良久,转身到案前写下封书函,淡淡数句,嘱咐小姨勿以自己为念,自善其身,转而想起被人欺骗,连累亲人,心中难过不已。再解下颈中的红丝绦绳,放于信函之中,递给明飞。看着张曾在心底激起微澜的俊秀面容,言中便带上几分讥讽之意:“邵公子。”

明飞见仍以“邵公子”相称,接住信函的手便凝在半空。恰好燕霜乔也未松手,二人便各握住信函的端,四目对视。

眼神如秋水澄澈,虽比他矮半个头,却似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想挪开目光,又被汪秋水吸住,正恍惚之时,已轻声道:“般演戏,不累吗?”

明飞面色微微发白,握住信函的手猛然收紧,燕霜乔松手,明飞竟倒退两步。

燕霜乔仍是直视着明飞。生性温柔平和,即使再厌憎眼前虚伪小人,欲待痛斥他几句,却也不出那等重话,终冷笑声:“现在应该叫声明公子,明公子演技超群,佩服!”

明飞听话语虽算平和,但自有股刚烈之气,竟不敢再看,转身出屋。雨又开始下起来,他匆匆出宅院,也未与值守的长风卫打招呼,策马在雨中急奔。

四年前以南安府明氏之身入长风骑,浴血战场,屡立战功,得入长风卫。些年,他有时甚至忘自己是个月戎人,总以为自己是南安府明氏族人,是与长风卫们手足相倚的华朝英雄,却在刻,冷雨浸肤,才发觉自己终不过是要时刻戴着假面生存的暗人。

般演戏,确实有些累。

他再来个小院,今年第场大雪刚刚下过。燕霜乔的《雁南飞》绣图也收最后针。

明飞下意识望向上次血渍之处,却只见只小雁,昂然振翅,随在大雁身后。

燕霜乔取下素缎,低头绞着帕边。明飞静静看着,忽道:“燕小姐,若告诉令师妹去哪里,可否将绣帕送给?”

燕霜乔愣,转而微微头。

“江姑娘初二随相爷去长风山庄,听从南安府回来的弟兄,在那里过得很好,相爷也对不错,还带着去打猎。”

燕霜乔默默听罢,嘴角不自禁地扬起,轻轻抚着绣帕上的那只小雁,低声道:“那就好,最喜欢打猎,肯定玩得很尽兴。”

转过头来,微微仰头望着明飞:“明公子,能否帮转达句话给家相爷?”

“燕小姐请。”

“师妹真烂漫,不识礼数,若有得罪相爷之处,还请相爷多多包涵。于相爷并无用处,还请相爷将放,燕霜乔愿为相爷所用。”

明飞微愣,想想,道:“燕小姐,若是相爷用去对付的父亲,也愿意吗?”

燕霜乔怔住,良久无言。

明飞细观的神色,非苦非伤,只是有几分茫然。

燕霜乔沉默许久,低低道:“他不是父亲,就算是,他也不会以为重。那夜他弃而去,家相爷也当看得明白,他不会因而受威胁。”

明飞笑:“燕小姐错。”

燕霜乔略带疑问地望着他。他浅笑道:“若是处在那等境况,也只能做出那等选择。燕小姐误会令尊的片苦心,想来,他内心也是觉得有愧于的。”

燕霜乔眼帘微闪,低声道:“们子以大业为重,纵是牺牲亲人也在所不惜,可是们子也是人,就是生来被们用来牺牲的吗?血脉亲情,句‘日后为复仇’就可抵消吗?”

明飞自小接受暗人训练,听到的多是“为成大业,需当斩断亲情”、“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不为柔情温意所绊”,少听过子之言,此时听到燕霜乔话,忽想起死于沙场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无法相驳。

燕霜乔又道:“不错,当日他若为留下,确是无济于事,和以前他为全忠孝、负母亲是个意思。可他既做出抉择,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感觉有负于。负便负,骗便骗,他之愧意,只不过求个心安罢。”

明飞默然,良久方道:“不管怎样,燕小姐,封信还是得劳写下。”

燕霜乔冷笑道:“倒不知该如何写,明公子诗书上是极佳的,不知可否赐教?”

燕霜乔被明飞假扮的“邵继宗”撞伤以后,曾在杏子巷的“邵宅”中与明飞有过段时间的相处。二人也曾联诗作对,相处甚欢。若非看“邵继宗”乃知书守礼之人,燕霜乔早已告辞而去,正因为被他文采所感,才在“邵府”多住段时日,才有后来揽月楼之会、被挟之痛。

明飞心涌愧意,燕霜乔忽咳数声,明飞才发现,大雪,竟还只穿着当日的蓝色薄衫。

燕霜乔终还是写封信函,寥寥几句,无非证明尚在裴琰手中,并无他意。倒也想看看,负心忘义的所谓父亲,可还有丝舔犊之情。

不想再多看明飞眼,明飞却于个时辰后带着名大夫回到小院。

大夫把脉去后,明飞立于门口,望着冷冷的面容,道:“若恨恨相爷,甚至恨的父亲,便当留着身子,看们是否得到报应。若疼师妹和小姨,更当留着身子,以后出去与们相见。”

燕霜乔阵咳嗽,双颊涨红,明飞走进来,急速后退,他却只是走到大柜前,取出件掐丝夹袄,躲避不及,他已将夹袄披于的肩头。

过数日,雪又下得大。

明飞踩着积雪入院,燕霜乔正围炉而坐,静静地看书。

见穿上厚厚的夹袄,生起炭火,他莫名地有些高兴,欲待张口,才省觉自己次竟非奉命而来。

燕霜乔手握书卷,转过头来,平静的神情下带着些渴望。他微笑道:“刚有弟兄从长风山庄回来。”

燕霜乔喜,请他在炭炉边坐下。明飞见手中之书竟是当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讨论诗词时的《叶间集》,也不待相问,便道:“相爷在武林大会时受伤,江姑娘现在还在长风山庄服侍相爷。”

燕霜乔眉头微皱,轻声道:“不懂事,怎么能服侍人?”

“不用担心,江姑娘似是厨艺高超,相爷只吃做的饭菜,只要人服侍。”

燕霜乔放下心,见明飞静静地望着自己,偏过头去,道:“次又要写什么?”

“啊,不是”,明飞有些尴尬,半才道:“只是来看看病好没有。”

他又加上句:“的事情,相爷是交给负责的,若病倒,没法交差。”

燕霜乔不接话,默默起身,出屋子。明飞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炉边。过得小半个时辰,燕霜乔却又进来,轻声道:“明公子既来,又是饭时,便吃过中饭再走吧。”

明飞吃完,忽然句:“难怪相爷只吃江姑娘做的饭菜,原来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乔抿嘴微笑:“错,厨艺不及小慈。”

大雪下数日,明飞也日日过来,燕霜乔为从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对他随和许多。

明飞自是安慰自己,只不过来看有没有病愈,只不过来稳住、以为相爷他日之用。只是为何来之后,良久不愿离去,看画画、看刺绣,直至蹭到做的饭菜才不得不离开,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愿去想明白。

就象飞蛾,看见光明的烛火,纵是知会烈焰灼身,却仍扑上去。

日,燕霜乔却未等到明飞。

再过几日,他还是没有来。

前几日凭子的敏感而感觉到的某些温柔,难道又是场戏?

不禁笑起来。母亲,世人常看不起唱戏的子,道们是“戏子无义”,却不知世上,昂藏七尺的子才是最无情无义的戏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明飞也是如此。

满口的忠孝家国,便是他们永远褪不下来的面具。

么想着,么笑着,笑得落下泪来,却不知,明飞在院门外、在大雪中徘徊数日。

融雪更是彻骨的寒冷,燕霜乔的病愈发重。

烧得有些迷糊的夜间,有人替轻敷额头,喂喝药。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烧,他也似是知道,用丝巾蘸水不停涂上的嘴唇。

但是白,他却始终不曾出现。

心思细腻,自是察觉到不对,夜,终于在他喂喝药时攥住他的左手。

是二人第次肌肤相触,生,从未握过子的手,而他生,也从未体会过种柔软。

时间仿佛停顿许久,他终还是出来:“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长风山庄,不知被送去哪里。”

急,往后便倒,他右臂揽,将抱入怀中。

无力地望着他:“明飞,求。”直呼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将抱在怀中。

他当然明白,握住自己的手、般恳求自己意味着什么,最艰难的抉择终于摆在他的面前。

夜,他抱着昏昏沉沉的,望着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纹丝不动。

都道南方富庶繁华,他却总是割舍不下那湛蓝的,洁白的云,带着牛马腥气的风,还有在风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后,他便被唯的亲人堂叔接到阿什城,送进暗堂。几年的残酷训练,他学许多,甚至连华朝的诗书他也学得极好,但他却没学过,如何拒绝怀中份温柔。

人前他是长风卫,要忠心耿耿地替裴琰效命,又要打探华朝的举动,还得尽力不露出丝毫破绽。只有段时日,在的面前,他才可以放松下来,不用伪装,不用刺探,更没有时刻担忧被揭破身份的恐惧。

他想做月戎草原上的阿木尔,但成暗人,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日;

他也想做意气豪发的长风卫明飞,但身份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