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橙子

里面走,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脸色凶狠的黑子站在门口吼着:“洗澡十分钟,时间到了就断水,自己小心点。”

陆臻看到徐知着走在他身前笑容诡异,便凑过去问,徐知着抬手一指:“你觉得这个像什么?”

陆臻往前看,全是些光着膀子的大男人,肤色各异,陆臻疑惑:“像什么?”

“养猪场。”徐知着道。

陆臻差点一口气笑岔,不过还别说倒真还挺像的。

等出来的时候陆臻才发现刚才穿脏的作训服都不见了,凳子上堆着一大堆干净衣服,自己挑合适的尺码去穿。

“噫,这地方还帮咱们洗衣服啊?”陆臻身边的一个学员莫名其妙。

“机械化管理,”陆臻冷笑:“还蛮现代的。”

那人显然想不通陆臻到底在气什么,手忙脚乱的跟着他身后把衣服穿好,神情里倒有点畏缩的意思,陆臻吃不消那种眼神,无奈的回头拍拍他的脑袋:“我真羡慕你的单纯。”

徐知着转过身也是一张郁闷的苦瓜脸,看了他几秒钟,道:“我也很羡慕你的单纯。”

食堂的伙食不错,当然人饿疯的时候连根草都是美味,不过套餐只有两种,而且要求全部吃完,只能添不能剩下,陆臻亲眼看着黑子像喂猪似的逼迫一个学员吃茄子,忽然庆幸自己从小就是不挑食的好孩子,这是多么的明智。

饭吃到一半,夏明朗没精打采的走进来,方进已经帮他要了一桌的菜,三瓶啤酒开在桌上,泛着诱人的泡沫,那边辛苦吃茄子的学员还在跟自己几十年来的习惯做斗争,夏明朗走过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便看到那个学员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夏明朗声音一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还没让你吃猪食呢,吵什么吵。”

那个学员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针对我们。”

“我就是,怎么了?不想呆就别呆,打电话回去给你们老领导。”夏明朗戳着他胸口:“就说是因为这里有人让你吃茄子,妨碍了你伟大的自由。”

冷酷仙境

4.

这场小变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消息很快的传开,据说是夏明朗得知此人厌恶茄子之后,下令以后每顿饭都给他煮一份茄子,而且要清水白煮,原汁原味。

徐知着吐出一口气,庆幸:“还好我不吃的东西他们也弄不到。”

“你不吃什么?”

“俺们家乡那边的特产,折耳根。”

陆臻忽然笑容诡异,指着他的身后:“你小声点。”

徐知着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还好,背后空无一人,陆臻乐不可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透心一凉,他下意识就去找夏明朗,夏明朗坐在屋角的小桌边偏着头看他,审慎的目光,一枪见血的锐利度。陆臻慢慢止住笑,努力平静的与他对视。

“哎,哎。”徐知着在桌子下面拉他。

陆臻低下头。

“你别惹他,这人不好对付。”徐知着压着嗓子低声道。

“你怕他?”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把饭全扒到自己嘴里,慢慢咽下去,才点头:“嗯。”

陆臻有点恍然:“你之前碰到过他?”

“对,他们拽他们横,但是要我说,他们配!他们是职业友军,打仗说外语,地图全是北约格式,这帮人可以模仿美俄的作战风格,如果真让他们豁开来打……”徐知着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当年他们一个中队,加半个炮团和一个飞行支队,灭了我们整个混编师,我就是让他给狙掉的。”

陆臻百味交集:“不瞒你说,兄弟我第一次演习也是折在他手里的。”

徐知着吃惊的看着他,一枪毙命,一秒钟之前只听到风过林梢,一秒钟之后死神已经挟着风穿过胸膛,那种无可抵挡的杀伤力原来不只是他一人体验过。

陆臻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可是,陆臻皱起眉头:“这里,不应该是这样啊。”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陆臻话说到一半,集合的哨音已经吹响了。

这地方应该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不应该是个不把人当人看的地方。

吃完饭回去,陆臻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之下倒在了自己的铺盖上,当然似乎没人说现在可以休息了,可是自然的,也没人说现在不能休息。

他们是一群被放养的猪。

一个穿着基地作训服的中尉捧着一叠小册子无声无息的走进来,走过每个人身边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一本,陆臻在半空中捞住它,翻开一页,草草一扫,呼的一下坐了起来。

基本上所有人拿到这份东西之后都是与陆臻一样的反应,随意翻开,然后,惊讶。

这是一份他们今天上午训练的成绩表,EXCEL排序打出,条理分明,那上面包括了每个人从25公里越野跑开始各时间段的平均速度,还有打靶的耗时、环数,以及障碍跑时各种突发情况的备注。

陆臻抬起头向四下看,所有人脸上都有点惊讶慌乱的神色,原来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刻,有一双眼睛,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这太可怕了。

像这样的暗中观察,有如芒刺在背,寒气从背脊窜上去,冷冰冰的针撩着心口。

陈默离开之前留了一台军用笔记本在门口,页面打开,调出他想要的部分在最前面便悄无声息的带上门,像来的时候一样凭空消失。马上就有好奇的学员凑过去看,屏幕上显出的窗口是一张表格,各种训练项目被细化分割,每个人只需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勾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训练计划。

这份表格通常在熄灯前被收走,第二天早上整队的时候,学员们被分成四组:障碍,泅渡,越野,射击。

每一组都由两三个普通士兵看着自行训练,只是看着,仅仅是……

陆臻亲眼看到有人受伤,在泥水里痛苦的翻滚,最后都是学员们帮着抬到医务车上去治疗,他几乎怀疑就算是有人当场死在训练中,那些麻木的,只顾着自己聊天的士兵也不会来多看一眼。

洗澡时间十分钟,定时定点,套餐永远只有两种,A和B的选择,生活被彻底的体制化,连犯人都不如,正是像徐知着说的,像猪,一群生活在生产线上的猪。

一切的训练计划都由自己决定,你想出工出力还是出工不出力都随你,甚至只要你有种,大可以什么都不要勾就在猪圈里睡大觉,绝对没有任何人来管你。

他们来自于部队,服从是天性,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上传下达,这就是军人。

他们习惯于承受压力,目的明确,方向可靠,于是一往无前。

他们很少有机会完全控制自己,而且,只对自己负责。

没有压力,没有命令,无人指点,一片茫然。

夏明朗说,这两个礼拜没人有空来管你们,自个练练,他只要一半人!

陆臻在暗夜里看着天花板,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两个星期,十四天,他得用到尽。他不能就这样被踢回去,如果连仰望夏明朗的资格都没有,那样要如何去证明他的错误,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这里的不满?

这样的话,他的愤怒将永远无法开解。

陆臻感觉到他的心里压着一团火,这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激烈的火,他一向都是平和的,或者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什么让他失去平静的东西,但是这一次。

夏明朗,我跟你杠上了。

深夜,夏明朗被烟雾所笼罩,眼前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叠的文件纸,是这些日子以来学员们的训练计划与完成情况。经过了最初的几天迷茫之后,反应更快,自制力更强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慎重而有计划的训练自己的能力,一个个小组自发的形成,不过大多都是以原来老部队的编制为基础,于是陆臻与徐知着他们的组合看起来便显得有点特别。

三个海陆的,加几个野战侦察员,非常能互补的团队,至少就最近的报告看来,徐知着他们的游泳速度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陆臻本人的体能极限并没有明显的突破。当然这也很好理解,徐知着他们是技术问题,从30分到60分的进步总是很快的;而陆臻这方面就纯粹是外人帮不上忙的个人死磕,徐知着的体力再好,也没有能力教会陆臻怎么才能跑得更快一点,因为那是长年累月的漫长积累的结果。

于是,这就成了一个一边倒的组合模式。

夏明朗清晰的记得,他说,他只要一半人,所有人都互为对手,他们在竞争。他把烟头衔在嘴里,回忆陆臻的脸,年青的,有些冲动,可是马上又会恢复平静与爽朗的脸。他看过他的档案,完美无缺,一路顺遂,这种人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本应该是最容易崩溃的那一群,可是陆臻仍然活得很有精神。

夏明朗有点想不通他的打算,究竟是天生的豁达还是另有所图,毕竟,他们相交还不深。

他只记得那个苍白瘦削的小子有一张干净清秀的脸,慢条斯理的站在队列里说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是挑衅;即使在情绪激动的暴怒中仍然有明确的条理,他双手揪着他的衣领怒吼,他说:你是教官,你要控制好。

有意思,夏明朗听过无数种怒骂和抱怨,可陆臻是特别的,他在从根本上质疑他的目的和手段,他在质疑他的训练能力,他堂而皇之的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从一开始。

陆臻,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兵。

有时候夏明朗觉得,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陆臻的期待开始不同于旁人,有些人可以只动脑子少动手,有些人可以多动手少动脑子,但陆臻不可以,他对陆臻的期待似乎从来都是以自己为标准的。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兵。

夏明朗有些微的兴奋感,他的人生被分为两段,26岁之前他的人生只为自己,一步步攀上单兵最强的高峰,26岁之后他生活的重点被严正硬性的转移,他开始试着训练别人,看着他们更高更快更强,甚至有一天超越自己。

自然,最初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异样的遗憾,可是慢慢的他开始体会到严正的所谓的乐趣,如果一个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他已经不再会介意那是不是自己完成的。

至于陆臻,金鳞并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遇到风云幻化为龙,夏明朗很乐意在他漫长人生的旅途中为他加一把劲,就像是曾经的他的人生中,无数帮助过他的人一样。

然而,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总是有分别的,如果一个人聪明,他就会倚重他的大脑,所以聪明人一般很少会有副好身手,比如说陆臻。当然他的体格不能算差,在他这个年纪,很多年轻人肚子上已经有了一圈肉,操场上跑不了十圈,但这不是夏明朗心目中的陆臻。

在通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聪明,那他就不必有足够的强悍,而如果一个人已经足够强悍,就不必那么聪明。好吧,这的确是常理,然而不符合常规的人,才能成就不符合常规的事业。

陆臻,夏明朗默念那两个字:请不要让我失望。

当然一直到目前为止,陆臻都没有让他失望过,他固执的眼神中有一种与凶暴无关的狠劲,理性的执着全部蕴含在他看似温和的语调里,在声音平缓起伏中,他听出了一种风骨,文人的风骨是这世界上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一,极为软弱却坚韧。

于是,那张看似平和的脸上,写满了高傲与不屑。

陆臻的高傲应该会支撑他忍受一切的阻碍,如果这还不够,那么,他的不屑也不会允许他放弃,他怎么可以输给自己不屑的人?

夏明朗回想起那双眼睛,清亮透明的瞳孔里燃烧着无尽的怒火,猛烈得几乎可以烧毁一辆装甲车。

恨吧,恨吧……夏明朗微笑,最好在心里把我十八代的祖宗都骂光,当怒火把你的血全点燃,你就会成为我期望中想要的那个人。

两周的时间一晃而过,最后的测试里,学员们被分为了十组,陆臻被夏明朗扔到实力最强的那一组,拼死拼活耗尽了全力冲到最后,只得一个倒数第二。陆臻站在终点线上情绪激荡,如果手上有枪,他可能会用子弹撕破整个天幕的平静。虽然这应该是个早有准备的结果,但是他的人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的挫败,就这样出局,他连对手的面都没有碰到。

有人在休息,有人慢走放松,陆臻就这样直愣愣的站着,陈默皱起眉朝他走过去:这样很容易会抽筋。

“你……”

“报告教官!”

“你先说。”陈默习惯于先听对方开口。

“请问下次的选拔时间是什么时候?”陆臻问道。

“你,”陈默想了想:“你不一定会被淘汰,结果还没有出来。”

陆臻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事实上他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教官颇有好感,陈默应该是这鬼地方里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人。

结果并没有很快的出来,像往常一样,他们被人领去吃饭洗澡,一路上有列队成行的基地正式官兵目不斜视的从他们身边走过,陆臻有些消沉,并且愤怒,这里的每个人都当他们是透明,而他居然也就真的如此仿佛透明的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要离开,这是他不可以忍受的失败。

洗澡的时候徐知着专门抢了与陆臻相邻的格子,然而大家都是当兵的人,有些失落是共通的,正是因为太了解,安慰的话便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来,无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