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右腿,又是一步。
从轮椅停住的地方到香案前,只有三步路的距离。但对迦罗遥来说,这三步却极为艰难漫长。
当他终于走到香案前时,汗水已经沿着他后颈的发根落了下来。可是他仍然淡淡地站定,抬起头,注视着广场的数万子弟兵。
他松开右手固定在腿上的拐杖,举起案前的酒杯,望着面前的将士们,缓缓扬声道:“我大齐国的将士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大齐国的珍宝,是我大齐国的栋梁。因为有你们,我们的国家才能固若金汤。因为有你们,我们的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你们为国家、为百姓付出的每一滴血和汗,大齐国都会铭记在心。我代表陛下,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的忠诚和勇敢!感谢你们的牺牲和奉献!谨以这杯酒,代表我所有的心意,敬献给大家!”
长袖一挥,酒如长虹,飞洒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长弧,洒落在祭坛之下。
一瞬间,风止云歇,诺大的广场,连马的嘶鸣声都忽然停止。
很多人在这一刻,都忘记了呼吸。他们静静地凝视着高台上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出身皇族,在荣华富贵中长大,可是却身有残疾,连普通人都不如,短短三步路要走半柱香时间。
可也正是这个男人,却是大齐国最强大的人!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是所有军人心目中的军神。
他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多次解救大齐国于危难。只要有这个男人在,大齐国就能屹立不倒!百战百胜!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忽然有人高呼:“摄政王千岁!圣威大将军千岁!”
接着是一呼百应,广场上无数人同声呼喊:“摄政王千岁!圣威大将军千岁!”
连绵起伏的呼唤很快溶在一起,仿佛一个人的声音,绵绵不绝,在空旷的山谷里不断回荡。
白清瞳立于祭坛之下,注视着那高高在上,巍峨如神的男人,只觉胸口炙热如火,呼吸都仿佛带着无法湮灭的高温,整个人都在燃烧。
他双目晶亮如星,大口大口地呼吸,紧紧按着自己的胸膛。
他现在满心满胸,整个身躯和灵魂,都在回荡着一个名字:迦罗遥!
第26章
祭军很成功。以迦罗遥的威望,那些繁复啰嗦的礼节就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只是个过场。真正激起将士们气势的,是迦罗遥这个人。这一点即使是小皇帝,也不得不靠边站。
不过小皇帝对自己的皇叔在军中的威信与声望并不嫉妒,反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崇拜。这种崇拜与白清瞳在祭典那一刻感受到的激情程度差不多,不过性质却大不相同。
迦罗遥在祭军结束后就被小皇帝接到行宫去了。高虎等人只能在宫外等候,他怕白清瞳和一干侍卫站在这人来人往地外园里被人认出来,所以请这位大少爷先回了凝泉宫。
白清瞳没有坚持,很听话地自己回去了。不是他不想等迦罗遥出来,尽好自己现在‘侍卫’的本分,只是他现在实在心神激荡无法克制,很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冷静冷静!白清瞳,你给我冷静下来!
白清瞳给自己念着‘静心咒’。可是在屋里转悠了半天,却仍然兴奋地心脏狂跳,脸孔发红。冲到镜子前一照,妈妈呀,自己一双眼晶亮得快冒出火来,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
白清瞳一边心里唾弃着自己好似情窦初开地少女一般的心思,一边脸上却带着甜蜜地笑容,看上去有些诡异。
子墨端着晚膳进来,正看见他对着镜子自照,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不由大惊:“公子,你怎么啦?”
失心疯啦?
白清瞳被他唤了两遍才回过神来,道:“没事没事。王爷回来了吗?”
“王爷被皇上留在凤霞宫了。您先吃吧。”
“哦。”白清瞳有些失望,唤子墨一起坐下用膳。
他为人随和,也不拘什么主仆之见,在自己的院子里从来都是和子墨一起吃饭,子墨也习惯了。可是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一顿晚膳吃得神游天外。
子墨见他执着筷子在碗里乱杵,问道:“公子,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是。”白清瞳吃了两口,忍不住道:“王爷今天是不是很帅?”
“啊?帅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酷……很了不起,很英武!”白清瞳手舞足蹈地解释着。
“那当然。”子墨骄傲地挺挺胸,道:“咱家王爷是谁?那是大齐百万兵马大元帅,自然了不起。”
这话白清瞳听得很舒服。但凡坠入情网的人,都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心上人,还感觉与有荣焉。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王爷今日是怎么站起来的?他的腿可是在好转?是不是总有一天可以完全站起来呢?”
子墨闻言,神色一黯,道:“王爷今天可以站起来,全靠那副拐杖。那是先皇文帝在世时特意请我大齐国第一巧匠苏大师给王爷打造的。王爷的腿治了二十年,也只能走这么几步,想要完全好起来只怕不容易。”
“难道用那副拐杖也不可以行走吗?”
“没有那么简单。那拐杖全是精钢所制,沉重坚固,而且机关精巧,只能协助王爷走几步,如果长久使用的话,只怕对王爷的腿没有好处,反而有弊。”
白清瞳心中一痛,忍不住问道:“王爷当年到底中了什么毒?为何如此霸道,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治好?”
子墨长叹一声,道:“当年王爷中毒时年纪小,毒素都压在下肢。御医们竭力治疗,慢慢拔除,本来是有所好转的,谁知……”
“谁知怎样?”白清瞳急道。
子墨迟疑了一下,慢慢道:“这个我以前和公子说过,王爷十二岁那年,毒终于拔得差不多,渐渐可以恢复行走了。谁知那一年不知怎的,王爷又、又、又中了一次同样的毒。”
“同样的毒?”白清瞳大惊。
“那时王爷还住在宫里,这事先皇文帝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是谁做的。王爷知道再留在宫里只怕性命也要不保,才要求国舅帮忙向皇上提出去边关监军的要求。”子墨又叹了口气,惋惜而心痛地道:“王爷那时只是个十二岁的稚子,小小年纪又身有残疾,在边关不知吃了多少苦……虽然王爷后来在军中取得无上荣誉,但是腿却被耽误了。边关清苦,缺衣少药,王爷要治理军队,要防着京里,还要念书学武,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治腿。而且因为再次中毒,毒素入骨,也不好治了。唉……”
子墨长吁短叹。
白清瞳只觉心疼得发颤,默然无语。
以前虽然知道那个人的经历,却是事不关己草草了解。今日听子墨详细道来,才发现那人吃的苦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
白清瞳揉了揉自己发痛的胸膛,暗暗下定决心,那人今生的苦难自己一定要好好补偿给他。
第27章
这日白清瞳等了一夜,迦罗遥也没有回来,让子墨去打听,才知道今日竟被小皇帝留在了凤霞殿,不由十分失望。想到皇帝那小屁孩昨天下午看着迦罗遥的眼神和那股崇拜劲,心里冒出些酸意。
晚上倒在床上,他情意初生,心中兴奋,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只恨不得立时抓住迦罗遥在他面前表白。现在他心里不知道多庆幸迦罗遥喜欢男人,只觉得幸福生活就在眼前,从此二人两情相悦,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天大的美事。
到了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便早早起身,蹲在凝泉宫的院子前等迦罗遥回来。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派人去打听,才知道迦罗遥一早就陪小皇帝进山打猎去了。
这寒冬腊月的有什么猎物可打!
白清瞳气得心里咒骂,却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凝泉宫等着。而且因为他这次前来‘身份不明’,也不能随着迦罗遥一起去,日子就份外难熬。
一连过了三天,这次凤鸣谷之行才终于结束。所有大臣都随着皇上启程返京,准备迎接新年。
迦罗遥这三天都陪着皇上,只回了凝泉宫一次,也没来得及和白清瞳说话。白清瞳想着终于可以回家了,心情十分愉悦。
谁知好不容易回了王府,因为年末事情繁多,耽搁这几天便积了许多事务,高总管那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一见王爷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将需要王爷做主的事情呈了上去。而且朝中也是一般,小皇帝和摄政王都不在,群臣无主,又是年底,大家都急着早日完工,于是见摄政王一回来,需要他做主的折子便一堆堆打包一样袭来。
白清瞳体谅他辛苦,没有去添乱。
这么一忙,不知不觉到了年三十,迦罗遥和群臣在宫里‘加班’,终于赶在正午之前将朝事处理完毕,大家都松了口气,纷纷坐上马车回府。
迦罗遥这些日子一直不得闲,也有些疲惫。不过想起白清瞳,嘴角又浮现一抹笑意。
那小子最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对自己倍加关心起来。有时他下朝回府晚了,白清瞳竟会等着他回来一起用膳。看见他熬夜,还会亲自送来夜宵,劝他早点休息。
虽然只是点点滴滴的小事,但关切体贴之意尽显,让迦罗遥受宠若惊的同时,心里升起一片暖意。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迦罗遥‘老’怀安慰地想。不是他非要用这种长辈的心态去想白清瞳,而是他实在不敢揣测白清瞳对自己态度的转变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一个人若是输牌输久了,渐渐就会绝望。对自己运气的绝望,对自己牌技的绝望。
迦罗遥现在的心态其实是一种逃避:不抱期望,自然不会失望了。
他闭目小憩,不由又想起自己那个性情软弱的侄子。
今天小皇帝逮在新年之前又和他提起送白清瞳去参军的事。一个皇帝,对一个与自己莫不相关的少年的关心,实在很没有必要。他既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此事,不能不让迦罗遥暗中警惕。
小皇帝耳根软,性子也不坚定。迦罗遥虽盼着他早日亲政,可这时也放不下手来。如果此时真的放手,待太皇太后辞世后,皇帝必会被皇太后左右。与其将来乱政,还不如现在抓着大权不放。
迦罗遥叹口气,知道年末祭军之后自己在军中的威势已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以往有太皇太后压着,那些人还不敢怎么动作。但眼见现在太皇太后不行了,将来朝上很快便会多出一股与自己相对的势力。
朝上变幻莫名的形势,让迦罗遥清楚地意识到危机的存在,而让白清瞳开春之后随大军一同北上的决定,也更加坚定。
腊梅冬雪,寒风吹过。
因为太皇太后病重,以孝道治国的大齐今年没有在宫里举办宫宴,而是十分低调地为太皇太后祈福。因此迦罗遥的大年宴没有留在宫里,而是踏踏实实在府里过的。
这还是几年来迦罗遥第一次在自己府里过年。对白清瞳来说也是第一次。
迦罗遥没有成婚,府里没有王妃也没有孩子,只与白清瞳二人对坐,看上去有些寂寞清冷。可迦罗遥本来便不喜热闹。这种屋外寒冬腊月,屋内温暖如春,屋外烟花嘈杂,屋内宁静祥和的气氛,让他十分舒心。而白清瞳正巴不得二人单独相处,因此也是大大的满意。
他笑得灿若春花,满面春风,看着迦罗遥的眼神活像盯着猎物,十分地‘不怀好意’。
迦罗遥再如何安之若素,良辰美景下被身旁的人用如此灼热地视线注视着,还是会觉得诡异,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好好吃饭,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白清瞳很直接地、理直气壮地道:“想你。”
迦罗遥一哽,差点没噎住,顿了片刻才道:“天天见,有什么好想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白清瞳又抛出肉麻的一句。
迦罗遥再次噎住,看着白清瞳笑嘻嘻地脸庞神色便有些怪异起来,挣扎着露出一抹笑意道:“莫开玩笑。这些话还是以后留给你心爱的姑娘去说吧。”
白清瞳正了正脸色,道:“我没开玩笑。从祭军回来你便忙得连影子都不见,人都清瘦了,我真的十分惦记。”
“好好。你最近也辛苦了,多吃点。”迦罗遥很高兴,微笑着给他夹了一勺菜。
白清瞳见迦罗遥刚才的态度,便知道他对自己这些日子来的表现完全没感觉,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二人一直没时间好好相处,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自然没那么简单。
白清瞳这人,想到便要做到。之前既没时间也没机会,此时大好的时机摆在眼前,一定要好好珍惜。他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对迦罗遥微微一笑,道:“王爷,我给你准备了份礼物,你先慢慢吃着,我下去准备。”
迦罗遥奇道:“什么礼物?还要准备?”
白清瞳神秘一笑,也没说话,匆匆离开饭桌。迦罗遥独自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却听见院子里忽然嘈杂起来,不由心里奇怪。
正在此时,子荷走进来,对他微笑道:“王爷,请您暂且离座,去院子里看看。”
第29章
子荷推着迦罗遥来到后院,见这里没有像前院一样张灯结彩,而是在落满雪花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个只有巴掌大的小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