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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中的红灯笼将整个府邸倒映得灯火通明。
品香阁。
烛影摇曳,火光闪烁。
一群丫鬟簇拥着身穿华冠丽服的尚书夫人,和她身旁神清骨秀的公子南宫月。
珍木八仙桌上,摆放着东坡肉、玉香五花肉、龙眼乌骨鸡等珍馐美馔以及上等女儿红、花雕等名贵佳酿。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尚书夫人才对身旁的丫鬟说道:“碧珠,为何少爷没有来?”
碧珠道:“少爷说他今儿个没胃口,身子不大舒服,想早点歇息了。”
尚书夫人的眉立即变成了“川”字:“身子又不好了。你们给少爷熬药了么。”
碧珠有些慌乱地答道:“少爷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回来以后脸红红的,奴婢给他熬了药,他却把碗儿给摔了……恕奴婢直言,少爷是不是中风寒了……”
砰!
尚书夫人用力拍了桌子,桌子上的玉碗、象牙筷子全部乒乒乓乓掉落在地上。
丫鬟们纷纷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你们怎么伺候着的?居然把少爷的病根子都给拖出来了!是不是都不想活了?!”
丫鬟们都朝南宫月看了过去。
只是没人敢说出口而已,跟了少爷一整天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们。
南宫月垂头道:“夫人,寒公子并未生病,兴许只是在生在下的气而已。”
“他为何要生你的气?”
尚书夫人的火气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消散了,大家不禁松了一口气。
“方才在下与公子谈到了为他介绍姑娘的事,他似乎不大愿意。”
“哎,我就说这孩子。”夫人的神色依然惆怅不止,“这不是个小问题,我该怎么做才合他的心意。”
可怜天下父母心。
南宫月看到尚书夫人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禁感到有些心酸。
“在下这就去给寒公子赔不是,定把他带过来陪您一块用膳。夫人您就别再担心了。”
见夫人点头应允了,便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翦水苑。
整个园囿仿佛是一块仙苑,色泽以雪白为主,就连楼房都是用漆了白料子的楠木修葺的。
满园尽是白色牡丹花,如同漫天飞舞的霰雪那般明净透亮。
南宫月走到了粹青阁前,却听见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瓷器摔碎的声音。
也没顾着礼节,推开门走了进去。
红线
满地写满字的宣纸和狼毫笔,泼洒在地上的墨。
寒清眉头紧锁,坐在红木凳子上,桌上的文房四宝大部分已给摔得零碎不全。
翠竹慌忙地在收拾地上的东西,彩花裙子上都不免沾了许多墨。
只是无论她收得再快,都没有少爷砸得快。
南宫月生平最讨厌没事乱摔东西的人,这一摔可是好多银子啊。
可是想想他是被自己惹恼怒了才会这样,也就只得说道:“大少爷,我们都在等你吃饭,你却在这里摔东西玩,很开心么。”
“滚出去。”寒清一脸愤怒。
原本情绪变好了一些的,最不想见着的人却进来了,火气又腾腾升起。
“哇,清儿,你写的字好漂亮。”
南宫月随手捡起一张纸,看到了上面写的游丝篆字清秀隽永,竹清松瘦。
字如其人。
寒清却是有些紧张地站起身,说道:“还给我!”
“难道你写的……是艳诗?还是情诗?”他一边说一边就顺着念了下去,“月下老人,婚姻之神。唐朝韦固年少未娶,某日夜宿宋城,在旅店遇一老人,靠着一口布袋,啊,你别抢……坐在月光下,翻阅一本书。韦固问其在翻查什么,老人答道:‘天下人的婚书。’韦固又问袋中何物,老人说:‘袋内都是红线……’怎么到这就没了?”
见寒清不说话,他又问道:“你这‘红线’二字怎么写得如此别扭。”
寒清又是不语。
字别扭,人更别扭。
南宫月从地上又拾起另外的纸张,发现每一张都是到“红线”二字都嘎然而止了。
莫非他与红线有仇?
的确有仇,总成不了亲。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这清儿有点可怜,便搬了椅子到他身边坐下,异常温柔地说道:“清儿,写不好也勿要焦躁,来,我教你。”
说罢,就把旁边的笔放入寒清手中,再把住了他的右手,在纸上轻轻地写。
寒清竟没有拒绝他,相反是相当认真地写着。
身旁的翠竹是松了一大口气,心想:南宫公子还真是我们家的福星,就算他不替我们家找少奶奶,却也都帮了我们家大忙了。
想到这,就放心地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靛蓝的苍穹上繁星点点,洁白如雪的翦水苑里处处萤火虫飞舞。
屋内静悄悄的。
两人的呼吸声一个均匀,一个紊乱。
南宫月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徘徊着,长长的发丝垂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们的距离隔得这样近。
他把着他的手,不断地在宣纸上写着两个字。
红线。
膳食
粹青阁内。
微弱的烛光在红蜡上如秋烟般微微摇晃,浅淡的光洒在眼前这张俊美的脸上上,似镀了一层渗金。
“清儿,你看,现在不是写得很好了吗。”
宣纸上的墨竟没有洇开,笔力遒劲,字迹清晰飘逸,收尾恰到好处。
寒清晃晃脑袋,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为何你连写字都写得那么好呢……”
刚说出口,便后悔了。
南宫月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相当得意地说:“字如其人,我的字怎会不好看。”
寒清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见过月下老人……不,你相信他存在吗?”
南宫月的心头一懔——他不会是看出来了吧。
“哼,反正不像《续幽怪录·定婚店》里说的那样。”
心想李复言可真是会编的,竟说自己是个老头。
寒清那双冰澈的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
见他这种反应,知道是自己说漏嘴了,正想着怎么开脱,救星便出现了。
“少爷,南宫公子,夫人叫你们去——”
一个新面孔的丫头没敲门就直接进来了,估计是不懂规矩,所以先冒失进来后还毫不遮掩地露出了相当惊诧的神情。
她先是把嘴巴张大到可以两个鸡蛋,良久,才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天,她看到什么了。
南宫公子为什么会牵着少爷的手?而且还隔得这么近……
少爷的脸红得就像是……深爱着南宫公子一样。
两人来到品香阁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凉了。
尚书夫人似乎没有生气,叫人去重新备饭以后,转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南宫月。南宫月有些心虚地瞟了她一眼。
尚书夫人道:“看来小儿欣赏公子得紧,公子一去他就过来了。”
他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夫人过奖了。”
转眼看了看寒清。原以为寒清会愤怒地反驳,可是他的脸上却是一片淡然,就像谈的话题与他无关。
“清儿,你可知道我叫你们来是为了做什么吗?”
沉默。
尚书夫人对寒清的冷淡似乎也习以为常了,自问自答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南宫公子住在咱们家的目的,也该清楚我们是想给你挑个媳妇了。”
依然沉默。
“总该告诉为娘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吧?”
还是沉默。
气氛尴尬得连南宫月都觉得不自在了。
可是丫头们没有一个觉得奇怪,这样的事是家常便饭了。夫人宠腻少爷,可是少爷却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尚书夫人脸上并无愤然的神色:“你如果再不说,娘可要替你决定了。”那金口难开的大少终于冒出一句:“你都替我决定那么多次了,多一次何妨。”
尚书夫人板着脸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南宫公子,你看小儿适合什么姑娘呢。”
南宫月无奈,怎么回答前后左右都不是人。
最重要的是,怎么回答那一万两都不容易保住。
识破
琢磨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晚辈以为,这事是寒公子的终生大事,应该由他自己决定。”看了看寒清,依然是张棺材脸。
尚书夫人却是喜欢得紧:“公子真是个为人着想的好人,只是这么多年了,他都没告诉过我们老两口有关自己婚姻上的事。”
“夫人说言极是。您看——相国小姐成吗?”
“怎么?!公子难道认识当今宰相?”尚书夫人诧异地看着他。
“夫人您就别操心这个了,只要您说,我就帮。”
尚书夫人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慌张:“公子,您为何要这样帮我们……”
此时不诈,更待何时。
虽然不大好开口,可他还是说了:“实不相瞒,前几日在下在集市上逛的时候,遇到一名正在兜售红线的少年,并声称那红绳是月老的宝贝。”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寒清的表情更是变得异常复杂。
他又继续说道:“在下原以为那人是骗子,于是便叫他拿来一试,若是令一只畜生爱上我,我就花一万两买下……”
尚书夫人道:“结果呢,结果呢。”
“结果……是真的。”
那实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真的不想再提,可是没办法,他在人间无依无靠,又不想回天庭苟且偷生(玉帝:注意用词,是想苟且都苟且不了),只得说:“可是在下没这么多钱。”
“你是说……要我们拿钱吗?”尚书夫人问道。
“在下不敢!只是希望夫人能暂时借到,日后在下一定双倍奉还!”
南宫月的手心在冒汗。
这种话从个神仙口中说出,实在有失颜面。
尚书夫人急道:“不,若是能帮小儿,别说一万两了,就是十万我们都肯啊。”
听完这句话,他真的好想好想问一个问题,可是还是忍住了——你们家是开银库的吗。
“夫人,您最好还是随在下一起去寻着那个人吧,否则在下良心会不安的。”
“不会,我们信任你。”
呜呜……良心好痛。
桌子上“邦”的一声响。
寒清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外走去。
“清儿!你怎么了?”
尚书夫人对着那个决然离去的身影喊道。
这死小子,和他老母一个德性,他很好奇尚书府每个月得换几张桌子。
“寒公子!”
头也不回。
他敢肯定寒清是不爽他到极点了。
“清儿!吃得好好的,你跑什么啊?”冲了好几个院子,他才逮住了寒清纤细的手腕。寒清冷冷地说道:“看来我没说错,你这骗子。”
南宫月心虚道:“我哪有啊?”
寒清一脸鄙夷和厌恶:“你想骗了一万两就跑是不是,傻瓜都看得出来的事,我娘居然看不出来。”
南宫月握紧了他的手道:“不是的,我真遇到这事了,你不信就去问丁香,她看到的。”
寒清脸色不变:“那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你在撒谎。”
也无法平静地同他说话,用力把抓住他的那只手挣脱开来。
他的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脸色惨白地吼道:“你是骗子!就是骗子!红线——红线凡人是看不到的!”
等待
南宫月微微一怔:“你从何处听说这个的?”
寒清吸了一口气,许久都未缓和过来,只疲倦道:“不……不。当我没有说……我回房了。”
“清儿!”
南宫月原想再拉住他的手,却不敢碰他。
夜风吹拂。
冷飞白衣袂在如连绵不尽的雪花,与淡紫色的腰带翻飞纠缠。
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冲入脑海,南宫月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冲过去,抱住寒清。
寒清的脸色越来越差,每多行一步,都会觉得眼前的事物昏黑一次。白色的庭院离他不远,他却觉得越来越吃力。
想起了十多年来的等待。
想起了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雨里。
他紧紧握住双拳。
他要骄傲地消失在这个人的视线里。
“清儿!清儿……清儿……”
身后的声音突然变得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远到就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傻傻的孩子在美丽的小山坡上玩耍,不小心时听到的天籁之音。
那个有着惊艳美貌的人,说出的最美的声音。
他每天就坐在那个山上痴痴地等。
周围的鸟叫声依旧动听,林间的阳光依旧明媚,花儿开得依旧艳丽。
漂亮的神仙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于是那个孩子就天天等,日日等。
等到花开花落,等到岁月不居;等到日月星辰不断变换,等到流年似水匆忙而过……等到孩子不断成长,变成一个清俊美貌的少年。
无论风吹雨打,日晒霜冻。
后来他病了。
只是风寒,少年很快就恢复了。
可是,再一次淋过大雨后,轻病变成重疾。重到医生告诉他,你的病或许会让你的寿命缩短数十年,若不想夭折,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