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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如雪半睁着眼睛——那双很妩媚的丹凤眼如今已经是全无光彩,仿佛是睁眼瞎了一般。面对着金世陵,他先是长久的发怔,后来才发出了轻而嘶哑的声音:“世陵,你杀了我吧。”
金世陵微微的弯了腰,双目直视了桂如雪的眼睛,脸上微微的透出了点笑意:“桂二,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兴趣同我叙叙旧呢?”
桂如雪闭上眼睛,气若游丝的说道:“给你爸爸注射慢性毒药,是我出的主意;钱我留了下来,古玩和地契归了桂如冰;金公馆,也是我派人放的火……你杀了我吧。”
金世陵松了手,眼看着他的头又垂了下去:“我现在懒得杀你!你就慢慢的安心活下去吧!听说温孝存对你可是挺不错的,你和他好好过下去吧!”
桂如雪不再回应了。
金世陵回头望了温孝存:“我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不过你不要把他留下,你把他送回桂公馆去!”
温孝存靠着门框:“为什么?”
“桂如冰会替我炮制他。”
“别忘了,桂如冰可是出面为他解决了债务问题。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哪里就真能下了狠手呢?”
金世陵转身对他一瞪眼睛:“你不听我的话?”
温孝存很好脾气的笑了笑:“你别急,我不过是问两句,你要我送,我送就是了。”
金世陵听他服了软,当即又微笑了起来:“不会让你白听话的,你放心。”
温孝存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好处……”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轻声呵斥道:“闭嘴吧,坏蛋!”
说完这话,他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出去,我要同他说两句话。”
温孝存似笑非笑的,果然退了出去。
此时,屋内就只有这一对冤家了。
金世陵在桂如雪面前蹲下来,仰头望着他。
“喂!你个大王八!现在惨了吧?活该!让你骗我,害我!你最坏了!我恨死你了!”
桂如雪低头阖目,没有反应。
金世陵笑了起来:“我说,我现在给你做个小老婆,你要不要?”他抬手按住桂如雪的大腿摇了摇:“你说话啊!装什么死呢!要不要?要不要?”
桂如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极轻的吐出一个字:“要。”
金世陵把下巴抵在了桂如雪的膝盖上,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上望了他的脸,神情很天真的说道:“在西山的时候,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桂如雪睁开眼睛,呆滞的看着金世陵,清秀的脸庞如同冰雕,没有一丝生气。
金世陵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那几天,你把我哄的云里雾里的,都昏头啦!我那时候觉得你又会说话儿,又会玩儿,真是个最有意思的人了!我愿意总和你在一起,可是……可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我就没法子跟你好了!”
金世陵歪了脑袋,伸手在桂如雪的脸上摸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很无邪:“还是你好,我愿意和你睡觉,不愿意陪那个老头子。桂二,你死了之后,先在阴间逛上几年,等我以后结了婚,你再投胎做我的儿子吧!我到时肯定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好不好?”
桂如雪依然望着金世陵,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声音轻飘飘的响起来:“好。”
金世陵起身跨坐在了桂如雪的大腿上:“我想让爸爸、大哥还有你,以后都要托生成我的儿子,因为我舍不得你们!”说到这里他双手搂了桂如雪的脖子:“你做小儿子,好不好?小儿子比较得宠啊!”
桂如雪的身体开始打颤,这让他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是带着波动的了。
金世陵叹了口气,稍微侧了头,在桂如雪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便松手起身,转身走向门口。
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了,他却又犹豫着回了头,对着桂如雪又凝视了半晌。而桂如雪对着金世陵伸出一只手,尚未开言,身子却是一歪,“咚”的一声从椅子上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金世陵这回是再无留恋了。打开房门,他向远远徘徊着的温孝存走去。待到他的身边了,方低声道:“他现在要打针,你又有的玩了!是不是?”
温孝存微笑着不说话。
金世陵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他的鼻尖:“你这坏蛋,在我面前就别耍花样了!把他送回桂公馆,我帮你做一笔大买卖!”
“什么买卖?”
金世陵一笑:“你急什么,我现在偏不告诉你。”
语毕,他便头也不回的,笑嘻嘻的走掉了。而温孝存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也随即跟上送了出去。
金世陵离了温公馆,抬头见天上云雾渐开,便不敢在市区内逗留,急忙上了汽车,一路疾驰回了歌乐山。
一进赵公馆的大门,就有听差满面焦急的迎上来道:“陵少爷,您可回来了!将军现在咳嗽的愈发厉害了,您快去看看吧!”
金世陵听了,心中也是一凛:“医生不说只是晚上受了凉风的,没有大碍吗?怎么会连着咳嗽一天?”
“不知道。将军还找您呢!”
金世陵无暇多说,连走带跑的一路直奔楼内,在卧室内找到了正在卧床的赵将军。
赵将军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一手捂了嘴,咳的满脸通红。见金世陵回来了,就懒洋洋的一招手:“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一松缰绳你就成了野马!滚过来!”
金世陵坐在床边脱了鞋,然后转身爬到赵将军身边相依相偎的搂着靠在一起:“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爸爸,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赵将军咳的筋疲力尽,也不敢大声说话了,病病歪歪的答道:“大夏天的,我却能受了冷风——真他娘的见了鬼!”
金世陵把手在他胸前缓缓摩娑了:“别说话了,你的肺不好,可得小心点才好。”
赵将军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好孩子,还是你有心——”话音未落,他又吭吭吭的咳了起来。
金世陵想给他拍拍后背,然而赵将军瘫在床上,并不肯把后背亮出来给他拍。如此咳了一会儿,赵将军气喘吁吁的向下挪了挪,侧身蜷成一团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了。
金世陵也跟着躺了下来,赵将军的疲劳似乎带有传染性,而方才同桂如雪的见面,也的确是耗费了他许多的心力。
他很快便入睡了。
温孝存果然听从了金世陵的吩咐,在三天后把桂如雪送回了桂公馆。
桂如冰对于这位亲弟弟的复返,表现的非常冷淡;对于温孝存——或者说对于温孝存一流的人物——因为厌恶发国难财的奸商,所以态度也很漠然。温孝存涵养很好,预料到自己将要受到冷遇,便早早的自动告退了。
这回家里没了外人,桂如冰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沙发上的弟弟。
“又回来了?”他背着双手踱到桂如雪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这唯一的亲人。
桂如雪的坐姿很奇怪,弯腰低头的,仿佛是要缩成一团的样子。平时他对于桂如冰,是一句话也不肯相让的,不过此刻他却是一言不发,就只是老老实实的坐着。
桂如冰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针锋相对的回答,也觉得有些异样,便用一根指头在桂如雪的头上戳了一下:“说话!”
桂如雪颤巍巍的抬手抱了头:“是,说、说话。”
桂如冰没想到自己这一指头会把他吓成这个样子,就赶忙收回了手:“你怕什么?我又没把你如何!”
桂如雪抱着头沉默片刻,忽然带着哭腔shen • yin了一声,口中含糊的说道:“老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当你是好朋友的……你对不起我啊……”
桂如冰没听明白,只认为他是在说胡话,灵机一动,他扯过了桂如雪的一条手臂,撸起衣袖一看,见那针眼密布,新旧混杂,可见这些日子他在外并没有少了吗啡。而桂如雪任他拉着手臂,还在喃喃的哭诉:“你对不起我啊……”
桂如冰将他的手臂愤然一摔:“别再咿咿呀呀的胡说八道了!如今在大后方,私藏毒品乃是死罪!我身为政府官员,为民众之表率,更要以身作则!我的家里容不下吗啡和瘾君子。你啊,把这玩意儿马上戒了吧!”
桂如雪慌慌张张的把袖子扯了下来,而后目光茫然的抬头望了桂如冰:“温九,你放了我吧,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别这样,我怕这个,我真的怕!”
桂如冰失了耐性,双手揪住桂如雪的衣领,将他连拖带拽的扯上三楼内的一间空房之内:“我把你关上十天半个月的,看你能不能戒了吗啡!”
桂如雪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连退几步坐在了地上,也不叫痛,就呆呆的望着桂如冰,直傻看了半晌,才梦游似的开了口:“你?”
桂如冰重重的哼了一声:“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还轻,也该有点好强之心。戒吗啡戒鸦片的,我也见过,鬼哭狼嚎几天后也就挺过去了。你就忍忍吧!”
桂如雪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戒、戒吗啡?”
桂如冰不再理会他,一甩袖子便关门走掉了。
桂如冰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他认为戒吗啡就是鬼哭狼嚎的忍耐几日,便当真把桂如雪关进了空屋,不再管了。
桂公馆这样宽敞阔大,可是从上到下每处角落里,都隐隐约约回荡了桂如雪的惨叫声。桂如雪还活着,可是人人都以为他已经变成了厉鬼。
桂如冰没有再去办公,神情狰狞的坐在家中,他连日本飞机都不怕了。
第三天头上,他觉着那房里传出的惨叫声微弱了一些,便稳稳站起身,泰山压顶一般的走上三楼。身后跟了个佣人,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稀粥。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站在门口,发现屋内气息是如此的潮湿憋闷。
桂如雪趴在地上,似乎是觉察到了有人进门,便费力的侧过脸去,眯着眼睛望向门口。
桂如冰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三天了,你再忍一忍。等熬过这一场,以后就又是个好好的人了。”
桂如雪虚弱已极的伸手,松松的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奄奄一息的开了口:“哥哥……”
桂如冰听他的声音极其嘶哑,猜想到这定是在近几天内喊破了嗓子,便道:“我们毕竟是兄弟,这个关头,我总要管你的。”
桂如雪闭上眼睛:“我知道……哥哥……”他等不及似的喘息了一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同你斗了这么多年的气……现在想来,其实真是没什么意思。”
桂如冰听到这里,意外之余,也叹了口气:“那个……总是我有错在先。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桂如雪张了张嘴,拼了命的发出声音:“我、我不恨了……哥哥,我不恨了。”
桂如冰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给桂如雪擦掉了嘴角的口水,心中忽然就激荡起来,那滋味说不清道不明,酸涩热烈的,仿佛是换了人间一般!
“吃点粥?”
“不了。”
桂如冰见桂如雪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觉着他大概是真不能吃东西。
“喝点水?”
“不了。”
桂如冰心想人不吃饭没有关系,不喝水,可是挺不了几天。不要因为戒吗啡,再把人给活活饿死。便招呼佣人送进了一壶热茶进来,又亲自起身倒了一杯,觉着太热,就放到桌边凉着。
他同这弟弟是生疏多年的了,可是早年间幼小的时候,是也曾很要好过的。想到自己兄弟间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一股子温情就立时涌上了心头,直顶的他眼眶发湿。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见桂如雪的生命貌似无碍,就忍了心转身离开。心想我再关他三天——就三天!把这吗啡戒干净了,以后来日方长,可以和这失而复得的弟弟好好的做一番长谈。
他回到楼下客厅内继续端坐。端坐了没有三分钟,楼上又传来了惨叫声。
他牙关紧咬、心如铁石。气质与样貌都很像一尊凶神。
桂如雪在极致的痛苦之中,偶尔也能获得短暂的麻木。
他睁着眼睛,然而看到的却不是眼前的事物。前方仿佛是在放电影一样,一会儿是他那丫头出身的娘在搂着自己这小儿子坐在房内痛哭,一会儿自己长大到了十二三岁,开始学会了同太太斗智斗勇。
他痛苦想要闭上眼睛,不愿看这些令人不快的往事片段。
闭上眼睛,他又见到了温孝存。
好朋友!
他恍惚间气苦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痛诉:“你对不起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温孝存的手指温热的点在他的唇间,脸上笑意盈盈:“桂二,其实论起人材相貌,你绝不比金三差。”
这是他在温孝存那里所听过的,最可怕的言语。
桂如雪的心中很忙乱,眼前走马灯似的,人物场景不断闪现变化。却就是没有金世陵的影子。他想看看金世陵,可就是看不到!
他喜欢金世陵,他想如果自己不是丫头养的儿子,大概长到二十多岁时,也是一个金世陵式的青年:活泼、快乐、无知、无能。看到了金世陵,他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比较幸福的自己——当然,金世陵也变了,就变在了他桂如雪的手里。
桂如雪提了一口气,一点一点的向桌脚爬去。桌上那杯茶,大概也已经凉透了。
桂如冰睡到半夜,忽然梦魇初醒似的坐了起来,觉着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怔怔的冥想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问题——楼内太安静了!
掀开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