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在这一刻里,最紧张的人绝对不是白洋。

正相反,每个人都比他还要紧张。身世的曝光,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如果此时此刻的白洋有细微的退缩和不坚定,那么他对唐誉的感情能否撑得起他们的以后?无论是唐爱茉还是水生,或者唐尧和唐弈戈,他们希望看到的,都是白洋这个人对唐誉的在意。

有时候,人的一个下意识的微表情就能反应一切。

顾拥川都站起来了,他真怕白洋掉头就走。竹马团里,他和白洋的接触恐怕是最多的一位。凭借着他看人的阅历,顾拥川并不怀疑白洋对唐誉的真,只是不够。在广州艺术村的一个照面,顾拥川看透了白洋身体下面支棱的脊梁骨,那被叫做“自尊心”的骨架。如今杨依明的话进行了一次精准的抓取,透过他的外表,抽走了中轴线的那根“骨头”。

如果这时候白洋走了,唐誉该多伤心。

所以顾拥川急,其他人也急。

他们都能调查出这个秘密,二大妈自然也知道,只会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更全面。没错,水生以一己之力罩住了白洋的身后,只要他点头,唐家不会再调查什么,只要他认同白洋的人品合格,唐家就会通过。

整个家族的门槛儿看似高不可攀,实际上真实又简单,就是全心全意对唐誉。世家积累,不缺其他。

可是水生心里也一直打鼓,他和白洋接触下来,能感觉出两个孩子没走完最后一步。进度条加载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差着关键的东西。可能是勇气,可能是坦然。他很喜欢白洋,但也不满意这点,这是白洋身上他唯一需要掂量的细节。

假如白洋这时候一掉头走了,先不说水生的心情,唐誉的其他家人恐怕也会打个问号。今天的主题本身就不是退婚,杨睿安是个老道商人,他只是抱有一丝可能性,不会穷追猛打。

今天的真正主题是白洋,他要是走了,小宝就被晾在这里,不上不下。第一面的关键印象额外重要,白洋转身一走,水生以后和家人再补充他的优点,也会大打折扣。

时间卡住了一样,就卡在这一秒里。直到每个人都看到白洋用无比确定的表情朝着唐誉点了下头,才有了尘埃落定。

水生的内心也在这一刻安定下来,虽然他不了解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白洋已经决定好了。只是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唐誉看着白洋冲他点头的一刹那,视线开始辽远,整个范围被他们两个人无限拉长,冲突都变得温情。点头这个动作迟到了很多年,但唐誉仍旧为它的迟来而高兴。他忽然有些着急,迫不及待,想要告诉白洋关于自己的一切。

自己在大院里的童年,拥川帮他系鞋带,鸽子带着他摘草莓,卫琢陪着他观察小蚂蚁。柔柔姐眼睛里泛着闪光的笑,从小忞和石头的手里抢可乐给他喝,玉宸用零花钱买AD给自己尝。年龄最大的小舅舅是第一个拥有电话手表的大孩子,他会带着他们和6个哥哥去凯宾斯基吃黑森林蛋糕,再带着一串小孩儿去爱马仕挑选配货的马具……

这些这些,那些那些,唐誉要把白洋带回去,让白洋在自己的回忆里温热地寄生,把他带回自己的世界,在太阳系发光。

就在唐誉还在为这个确定性的点头而欢喜时,就在他以为今天的欢喜已经抵达了巅峰,他看到白洋的腿朝着自己这边动了一下。

他要过来。

他要过来了。唐誉等不及了,白洋的姿态太过确定,就和他无数次准备起跳,那眼神错不了。唐誉看过他那么多场比赛,起跳前的白洋已经将目标深重于心,盯着金牌的目光犹如淬炼金属。那是他想要什么时候才会有的神情。

唐誉放下酒杯朝他走过去,原本他计划白洋到了就第一时间去接,但错过了这一段路程。没关系,我们还有以后的路程。

白洋在开门之前还是紧张的,真走进来,反而什么都不顾了,只要唐誉在这儿,那他就哪里都不去了。唐誉将他一把抱住,浑身上下都挂着白洋的名字。他手腕上是他们的初吻,肩膀上是他们一起喝过的汽水,腰上是他们彼此惦念的忐忑。他压在白洋的颈窝里,将自己的名字压入白洋衣服上的褶皱内,呼吸时唐誉再次吸入白洋鲜活的气息。

他用感情割开了白洋的颈动脉,只为了吞掉薄情种最后一口凉气,此后全是痴情的赤红。

承诺不在他们的唇齿之间,而是在眨眼中噙着。

时间好像从来不在他们当中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打卷儿。7年前和7年后产生了虫洞,将他们从最初送到了梦寐以求的终点,在他们耳边说“又是一年好时光”。

桌上,唐弈戈推了下面前的酒杯。

刚才他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因为他的辈分特殊。从上面算,他上头有二哥和姐姐,二哥和姐姐交涉,从小的家教不允许他插嘴。从下面算,他比杨依明大一个辈分,和杨依明的父亲杨睿安是一辈。

“睿安,这事就不对了。”而他现在又开口,直接对标杨睿安,只因为他是这个辈分里唯一一个可以和杨睿安掀桌的人。

杨睿安其实今天还真没想怎么样,不能联姻,关系还在呢,他从前和唐尧一起共事,这才是他上桌的资本,不是凭着什么“父凭子贵”。但是儿子这一番言论,到底是下了唐家的面子。

“他们小孩儿打打闹闹,没关系,咱们不能这么办事。对吧?”唐弈戈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浓烈的愤怒仅仅勾了一下眉梢。在他眼里,陆卫琢的行为全部归纳到“小孩儿打闹”,哪怕卫琢只比他小一岁,辈分也镇着呢。

同时也是告诉杨睿安,他们之间的行为,你也不要追究,都是孩子。

这话已经说得不客气了,杨睿安立马看向了唐尧。而刚才还和他碰杯的唐尧,已经一个字都不说了。

对于唐尧这样的人,他一个字都不说的时候,就相当说了很多很多。有时候人的沉淀可以改变处事方式,可仍旧无法掩盖底色。杨睿安年轻时候就跟着二哥打拼,他不是不清楚唐尧发怒是什么后果。

“二哥,这杯我敬你。”杨睿安主动站了起来。

唐尧不笑也不恼,只是看着眼前的酒杯。

到了这地步,水生也做不了什么。他陪着二少爷长大,二哥真气了谁也拦不住,也就是家里的大长辈来了能压住三分。当年二哥执意要娶自己,太爷爷和太奶奶都没法子压他。

现在老虎只是微微睁开一眼,百兽消音。

“是我杨睿安教子无方。”杨睿安痛快地喝光一杯,和唐家的关系要是断了,那才是最大的得不偿失。

唐尧还是方才那般,事情的轻重交给杨睿安自己想。

杨睿安想得明白,杨依明也想明白了。其实他哪里是太喜欢唐誉才破防,主要还是因为……白洋的身份差太多,完全没有背景。杨依明就算不能和唐誉平起平坐,那也只是往下降了一级,今天唐誉公布的爱人哪怕和自己差不多,杨依明都不会多说什么。

乱就乱在,白洋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杨依明肯定气恼,再加上陆卫琢的行为激怒了他,一怒之下口不择言。这可不是不给白洋面子,是当着唐家的面,不给唐誉面子了。

“二哥你放心,今天是我办事不对,孩子我带回去教育,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还请二哥大人大量。”杨睿安赶紧再自己倒上,自己喝光。唐誉刚刚那番话已经很给他们杨家台阶了,面子里子都给,这时候说白洋什么,都和说唐家什么没区别。

唐爱茉也不开口了,家教不允许她吵架,一切态度都在表情上。

杨睿安赶紧又敬她一杯:“三嫂,是我教子无方,还请你多多包涵。等三哥回来,我做东,亲自拎着儿子当面致歉。”

话已至此,杨睿安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等着唐家下逐客令。他径直走向杨依明,脸色铁青的:“看看你干得好事!”

“我……”杨依明从来没这样失态,半晌都找不回理智。可是关键时刻,他也分得清孰轻孰重。不等父亲给他提示,他主动转向了白洋。

“抱歉,刚刚是我太激动,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为我的无礼表示歉意,希望你和唐誉……能够原谅我。”杨依明心里真悔,给家里闯大祸了。

“还有,我和唐誉的那个婚约本身也不作数,希望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杨依明开始查漏补缺,“我祝你和唐誉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此时此刻杨睿安能做的唯一选择,就是尽快带儿子离开。快速转移唐家的目标,降低怒火才是正经事。两家人世代交好,可这事也可大可小,所以杨睿安再次致歉,还亲自和白洋说了声,便带着杨依明离开了酒庄。

等杨依明一走,白洋还沉浸在他和唐誉的拥抱余韵里。在爱面前他确实会怕,但最怕的是不爱了。陶文昌说得没错,他和唐誉都是恋爱脑。

“先入座吧,咱们别站在门口说话。”陆卫琢穿着高领黑色短袖,又看了一眼送白洋进来的谭玉宸,“你也进来。”

“我不了,我车里还有人。”谭玉宸刚才也是提心吊胆一路,生怕咩咩半路夺门而逃。他可太了解唐誉的家人,今天咩咩要是逃了,那就完大蛋了啊!现在人已经成功送达,谭玉宸满脑子都是车上的屈南,既然少爷那么介意屈南的存在,他打算去探探虚实!

“随你吧,你自己在酒庄里玩儿也行。”陆卫琢说完对侍者点了下头,双开木雕门再次关上,这次都是自己人。

“来,你坐我旁边。”既然是公布关系,唐誉肯定把白洋安排在邻座。他拉着白洋的手一路走来,还以为白洋会因为紧张而放开他,可这一回,白洋带有薄茧的手并没有松开。

存在感极强地反握着他,像可燃冰。

从酒庄外走到里面,白洋已经做了几百次的深呼吸,再走到唐誉给他安排的座位,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比赛那天。参赛年龄太小,身边都是比他高的大孩子,白洋看着不断调整、上下浮动的横竿,脑海里一片空白。

现在他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但他不能再逃避。

坐下去那一刻,白洋的呼吸和反应又回来了,开始平稳地呼吸。

“我给你介绍一下吧。”唐誉摸了下他的右膝盖。

“嗯。”白洋就朝着他点点头。但又一想,糟糕,自己没带礼物。第一次见对象的家长,空着手,自己这么精打细算的人怎么会把这个忘记?

“这是我妈妈,唐爱茉。”唐誉首先就介绍妈妈,“我爸爸赶不回来,半个月之后他才能回京,到时候再给你介绍。”

唐爱茉对白洋并不陌生,笑着点了点头。白洋站起来说:“阿姨您好,我这一趟来得太着急,没带礼物……”

“带什么礼物啊,快坐快坐。”唐爱茉用手势让他坐下,在医院她看过白洋的病历,那膝盖伤的……和报废了似的。

白洋便乖乖坐下了,但心里打了个问号。这种场合,唐誉的爸爸没来,看来唐誉没骗人,他爸爸就是不喜欢他,还逼迫小时候的唐誉吃掉亲手养大的兔子。豪门当中总有一两个不好接触的人,电影里都这么演,唐誉爸爸一定就是那种。说不定,他都不会同意自己和唐誉的恋情。

唐誉哪里看得到白洋心里的百转千回,只顾得骄傲地介绍:“这是我二大爷,唐尧,我经常和你提起的二大爷就是他!”

“唐叔叔您好。”白洋还没坐稳又站起来,怎么这家人的脸部建构都这么像啊,唐誉二大爷虽然上了年龄,也能看出年轻时候风华绝代,有种让女人一见就误终身的本事。

“坐。”唐尧给了个笑容,小宝还经常和白洋提起自己呢,没白疼。

“谢谢唐叔叔。”白洋从小就慕强,像这种大佬,和他沾沾边就能学到不少。看来唐家是真不养闲人。

“我二大妈和小舅舅你就更熟啦,不用紧张。我的朋友们你也见过。”唐誉起身给白洋倒红酒,“刚才那是个小插曲,已经解决了。”

这么容易就解决了?白洋现在已经不怕身世曝光,既然他决定和唐誉在一起,那么就必须面对他的家庭,也就是坦白一切。只是……真不问吗?你家人就这么不好奇?

白洋对着唐誉看了又看,直到唐尧开始说话,他才相信他们是真不问。

“听糖糖说,你以前是跳高运动员?”唐尧暖场,主要还是水儿又踹他一下。没办法,他这张脸就这样,很容易不怒自威,如果不主动调动一下,很容易让白洋误会他在施压。

糖糖?白洋看向唐誉,你……你真是甜妹。

“我小名。”唐誉怪不好意思。

“我起的。”唐爱茉给包间内的侍者一个眼神,可以上菜了。

“挺……挺意外的。”白洋擦了下鬓角的汗珠,一只手压在膝盖上,攥得紧紧的,“对,我是背越式跳高运动员。”

话音刚落,唐誉的眼神就投递到各个竹马身上。说话啊说话啊。

梁语柔刚才一直压制着石头,不然石头那个暴脾气,杨依明早被他踹出去了。“是,我以前看过比赛,我看见过他,还拿了金牌呢。”

“这项运动,能拿金牌,含金量非常高啊。”顾拥川点了点头。

傅乘歌刚吃了个开胃菜,结果胃口全被杨依明搞没了。“能拿到全国第一,确实不易。”

“有机会你教教我们啊,我们都特爱运动。”梁忞看了看姐姐的脸,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

哼。唐弈戈看着他们装作不认识白洋就想冷笑,一个个的,恐怕白洋的族谱都被他们翻出来了。

“那为什么又不跳了?”唐尧又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刚问完,唐誉的嘴又要像小时候那样噘起来。二大爷你问这么正式干嘛?揭他伤疤干嘛?

“不跳是因伤退役,我的腿跳不了了。”想不到白洋却淡然地回答,“现在我在壹唐拍卖行工作。”

唐尧即刻看向了唐弈戈,唐弈戈耸了耸肩膀:“和我没关系,我都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进去的。”

“是凭借自身能力过关,走正式流程,进入了壹唐。”唐誉赶紧说,生怕家里以为白洋走了自己的关系。

“那很不错啊,据我所知,壹唐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唐爱茉看向弟弟,“对吧?”

“也不对啊,小宝弄了个小东西进去,小手办似的。”唐弈戈回答。

“那是我的得力部下,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带着他工作,他上任之后也没有偷懒,一直努力工作,已经能独当一面。”唐誉解释。

唐弈戈笑而不语,那是你的得力部下还是你俩的爱情见证啊?

“白洋,你转过来一些。”水生一直在观察,实在忍不住问,“你的脸……”

“不会是你打的吧?”唐弈戈转向唐誉,一码归一码,咱们家可不出家暴男啊。

“我……”唐誉解释不出来,因为还真是他打的。他第一次下手就没轻没重,而且白洋也打他了,所以没估量到后果。时隔几天白洋的脸还这样呢,当天晚上一定成猪头了啊!

“不是,不是他。”白洋偷偷地掐了下唐誉的大腿,“是……是另外一个人,叫严昊。刚才……杨依明的话,都是真的,每个字都不假。”

他们可以不问,但自己不能不说,白洋鼓起勇气:“我父亲当年因为赌钱,逼我妈妈拿存折,捅了我妈妈好几刀。后来他卷入了一起恶性杀人案件,他是从犯,数罪并罚蹲了监狱,前不久才出来。”

桌上安安静静,连侍者都不敢上菜了。

“那起杀人案的被害人叫严量,严昊是他的儿子。他找到我爸爸,要报仇雪恨,想要杀了我给他父亲报仇。我父亲死在他的刀下,我这伤……是他动手。”白洋在实话实说的结尾撒了个谎,总归先把唐誉摘清楚再说。

只不过没想到,他说完,桌上仿佛进入了奇异的凝固。

十几秒后,唐爱茉低了下头,笑得很勉强:“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下,去补个妆。”

“我陪你去。”水生也跟着站了起来,扶着唐爱茉的手臂。在唐爱茉转头之际,亮光从她尖尖的眼角一闪而过。

白洋连忙看向唐誉,你妈妈怎么哭了?

酒庄外面,谭玉宸上了车,通过后视镜观察在后面闭眼冥想的屈南,实在憋不住才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冥想。”

屈向北疑惑地睁开眼睛。他哪里是装,他是昨晚被白洋闹得没睡好,刚才都要睡着了。

谭玉宸看他醒来了,便气势汹汹地靠近:“虽然你这几天都和白洋住一起,但是你不要想别的啊。屈南,我看得透你在想什么。”

屈向北默默将视线挪到窗外,你问屈南,和我屈向北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