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玉宸昏迷的脸朝着左侧,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只是看着开车的人,但并未来得及做任何动作。
眼神里连惊恐和愤怒都没有,一切发生太快,连疑问都没有,更别说怨恨。他的刀、警报器都在右手方,除了他天生右利手的缘故,还有他从未想过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左边,来自于从小一起玩大的兄弟,来自于他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防备的人。
谭玉宸到死也不会怀疑自己人。
车还在行驶当中,唐誉的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他的下意识已经抽离了这具身体,不管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去摸兜里的警报器。不知生死的玉宸和迷雾一般的新博哥都不是他的潜意识动作。
车门就在这时候打开,一切都让人摸不透。
黑暗中居然有人在环路上开门上车。
原本车门都落了内锁,没有司机的指令,任何一扇门都不可能被人用外力扯开。但显然万无一失的内锁也已经打通,左侧后车门的开启迅雷不及掩耳。
就像经历了一百万次的演练,每个细节都那么卡点。一上车就按住了唐誉的手,防止他触碰警报器和手机。车辆还在行驶当中,看不出任何漏洞,然而车内正在瓦解,安保系统的防护网正在节节败退。天网般的防护,数百人的心血,上千次的预案,数不清的特训,在阴谋之后空无一物,无法抵御黑暗将至。仿若一杯清澈的水被滴入了黑色的墨汁,卷起的黑纹逐渐蔓延扩散。
透明的水顽强抵抗,浓黑直抵杯中。只因为安保系统每一道防护网的细节,都被提前摸清。
环路的路灯将车里晃得明明暗暗,形成竖条型的阴影。从发现玉宸生死不明,到有人上车,再到双手被人控制,最后脖颈刺痛,全部过程只用了唐誉两秒钟。随着刺痛停止,脖颈的麻痹开始渲染全身,伴随着冰冷和寒意。
“新博哥。”唐誉还没说出第3个字,脖子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瘫软在车座上。如同全麻手术,在还没有昏迷的意识之前就昏过去。
车还在开,没有刹车的痕迹,卡点配合无间。李新博都没有往后看,目视前方,两只手死死地捏住方向盘,筋骨血管爆起。他调整后视镜,最后说:“定位器一共有8个,鞋、皮带、手表、内侧兜、领带结、袖口、领口、第3颗纽扣。都拆下来。”
车内昏暗,后车厢唯一的光源就是唐誉掉在脚边的手机。
白绵绵爱顶人:[我到了,放心。]
发完了消息,白洋看着“唐部长”那几个字,迟迟没有收手机。
“看什么呢?”屈向北把一个中号快递箱递给他,“买的什么?箱子挺大个儿,掂量着挺沉。”
白洋也不知道看什么呢,反正就是久久不愿意收手机,想要一直一直看下去,永永远远地看着他和唐誉的聊天页面,哪怕就是看着唐誉发过来的表情包发呆。他见过屈南就这德性,捧着陈双的聊天页面傻笑,一脸不值钱的模样。
糟糕,自己不会也那样了吧?
白洋又揉着跳来跳去的眼皮,一整顿饭都被跳得心神不宁。
“哦,没看什么。”白洋话上这样说,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死活不愿意关。他又看向“唐部长”,这个备注已经用了太多年,确实应该改改了。但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改什么……白洋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谈恋爱的天赋。
他再次看了看手机,这才放回裤兜里。“北哥,你现在有时间吗?”
“怎么了?”屈向北时间很多。
“陪我回现代城一趟吧,我收拾些东西。”白洋下定了决心。
“那走吧。”屈向北看了一眼陪着白洋一起来的那哥们儿,应该也是保镖,长得高大强壮,孔武有力。都说“一入豪门深似海”,屈向北也不知道白洋这条路到底走对了还是走错了。
他希望白洋和唐誉的感情要好,但归根结底,这其实是一段失权的爱情。白洋根本没有决定的权力,决定权都在唐誉手里。他要开始,就开始,他要结束,就结束,白洋以后的生活完全依仗在唐誉的爱情深度上。
唉,操心。屈向北跟着白洋上了唐家的车:“唐誉先回家吗?”
“嗯,他先回去。”白洋还没告诉北哥一切,“他……他家里人都回来了,先回去。”
“他家里人应该挺多的吧?”屈向北猜都不用猜,白洋以后正经八百的亲人就剩下一个王笑凡,唐誉的亲人乌央乌央,“你给他买的什么?打开看看?”
白洋怀抱着快递盒,眼皮还是跳个不停。他摸着快递盒的边缘,想打开,又抱有怀疑态度:“北哥……你说,生日礼物都应该怎么选?”
“送他最想要的。”屈向北摸了摸白洋的左眼尾,唐誉打出来的淤青终于消散。
“可是……他没什么最想要的,他什么都有,他没什么物欲。不像我,我什么都想要。”白洋真心发愁,第一次送礼物万一送不到心里去,岂不是更加失望。
“而且他见惯了好东西,从小接触的都是顶级。我就算全部身家都搭进去也买不到顶级货。”白洋又气馁地摇摇头,“拿不出手。”
屈向北笑了:“他见惯了顶级货,有没有可能也意味着另外一面,那就是无论什么他都能接受?再说唐誉不是挑剔的人,你别太紧张。到底给他买什么了?”
白洋的手抠着快递盒,尴尬地笑了笑:“买的……特别俗套的东西。”
“到底什么啊?别卖关子了。”屈向北一瞧,白洋这算是坠入爱河了,又谈傻了一个。
深呼吸几次之后白洋才拆开快递盒,率先看到的是层层叠叠的气泡纸。连续拆了五六层气泡纸才看到中间的正主,就一个小小的盒子,显然过度包装,搞得声势浩大。小盒子还被缎带系了个纯白色的蝴蝶结,精致又隆重。
打开之后,果不其然就是戒指。
“特别俗套吧?”白洋攥着戒指盒,“他手指比我细一点,我圈口被他大一码。”
低调又清冷的白金戒指,白洋第一次看到白金这个材质就觉得非常适合唐誉。两枚戒指不是一对儿,不是情侣戒,是白洋单独挑出来的款式。他那枚戒指上只有一颗小钻石,唐誉那枚戒指是镶了满圈的小钻,比他那枚华丽璀璨数倍。
但如果仔细看戒圈的纹路和工艺,又能发现它们是同一系列。
“有点寒酸了吧?”白洋忍不住又问,“他随便买个玉石都几千万了。”
屈向北头一次发现白洋会犯这种傻。“不寒酸,挺好的。”
“真的?”白洋追问,“这戒指戴手上会不会显得很小气?”
“你再这么问我可不搭理你了。”屈向北揉了下他的脑袋,还好唐誉是一片真心,要是个爱情恶棍,用爱情把白洋算计到死、利用到死也是手拿把掐的事,“你回现代城干什么?拿行李?”
“不拿行李。唐誉说我什么都不用拿,用他的。”白洋把红丝绒戒指盒塞进兜里,估摸着唐誉这个时间应该快到家了。
现代城的落地窗外是全北京最有钱的夜景,白洋站在窗边,头一次发觉这景色也没有那么好看。他开始思考自己当初是怎么对唐誉动了心,当然首先是色字头上一把刀,直接被美翻了,再有……就是唐誉的灵魂吧。
说灵魂有些玄乎,但白洋越接触越发现,唐誉身上每个细节都侧面反映了稀缺资源教育下的集大成,他的每个优点,背后都是家族成本极高的投资。可偏偏这样飘在上层空气里的人,却愿意低下头,习惯性地向下兼容,还有一身迷之社会责任感。
理解不了。
但白洋开始后悔戒指买便宜了。
“这屋里的都装上?”屈向北在衣帽间收拾,地上放了个大箱子。
“先装奖牌吧。奖杯那些可能装不下去。”白洋走进衣帽间,伸手触碰他灵魂的向往,摘下一枚金牌放在箱子里。
“所有的,都送他了?”屈向北没见过这么大方的运动员,据他所知,白洋可没送过屈南。要是让屈南知道了,估计又得哭鼻子。
“我不送的话他得唠叨死我,可烦人了。”白洋揉了揉鼻子,赶紧送出去吧,省得唐誉叨叨。屈向北一笑,行,赶紧帮忙收拾,一把一把的奖牌往箱子里放。
白洋跳出名气的时候年龄还很小,收获奖牌就像进货一样,等到他身型固定之后,除了受伤缺席的那些比赛,其余的凡是参赛必定拿牌,金银铜肯定挂上一块。他曾经把这些当命根子守着,像盘踞在往日荣耀上的巨龙,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没想到,全部送给唐誉那小子了。屈向北一边收拾一边感叹,抬头一瞧,白洋摸着一座1米多高的金色奖杯正在发呆。
“北哥……”白洋回过头来,正经地商量着,“你说,我复出的可能性有多少?”
“什么!”屈向北站了起来,复出?
“嗯。”白洋完全转过来,揣着兜,揉着兜里的戒指盒,“其实我停止训练的时间也不长,身体机能方面……还跟得上。如果我复出,重回赛场,重新训练一年,打着封闭还能上场吧?按照我的巅峰水平折算,就算我参加不了顶级赛事,普通赛事也能斩获金牌。”
你还想再训练一年,再打着封闭上场?你是打算比赛完毕之后下半辈子坐轮椅吗?屈向北走到白洋面前,两只手按住白洋的耳朵,开始快速地摇晃。
“干嘛啊……北哥。”白洋被摇晕了。
“你听到了吗?变成恋爱脑之后脑子都进水了,一晃都是水声。”屈向北太不习惯这个白洋,“赶紧收拾吧,收拾完……”
话音未落,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怎么回事?白洋连忙跑去开门,一开门就瞧出保镖的脸色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具体未知,水总只说让我立即送你回去。”保镖看了看白洋身后,“他……”
眼皮子猛然再跳,跳得白洋眼前一晕,精神上的落差让他产生了低血糖的错觉,幸亏扶稳了身后的北哥。屈向北不明所以地看着白洋,抓紧了他的小臂:“我陪他一起回去。”
什么都没拿,白洋马不停蹄地上了车,一路上试图从保镖的口中问出细节。但问来问去他就发现其实保镖也不知道。
他开始给唐誉发信息,结果都是无人回应。
白洋给唐誉打过去,期待着那边能有一个接通的声音。一开始他还能自我安慰,水生这么着急让他回去,大概率是家里人都回来了,他作为一个小辈最后出场不合适。然而现实狠狠地甩他耳光,每一通电话都石沉大海。
越打,白洋的手越是哆嗦,最后他的手大幅度地颤抖起来,手机放在耳边居然放不住。
“别打了,先别慌。”屈向北攥住白洋的手背,攥住他的手机。虽然他并不知晓唐家在保守什么秘密,但显然是唐誉出了大事。
回去的这一路,白洋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他这几天也很紧张,毕竟要跟着唐誉回家了。还是回他姥姥家,一下子就见全了长辈。他姥姥家住在哪里?家里都有谁?自己该怎么叫人?是跟着唐誉一起喊“姥姥”还是喊别的?
在强烈的恐惧和疑问下,所有的困惑都被抛之脑后。白洋顾不上看窗外,顾不上看路况,连车子怎么进院都不知情。下车后他跟着保镖一路往前,一道一道站了安保人员的大门向他开启,他不知道怎么进了房子,再缓过神来,水生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但是好像换了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水生。
“保护现场,叫专业的人去!”水生暂时摒除了情绪,雷厉风行地下达一个又一个步骤,“鉴定科的人过来没有?”
“在路上。”谭星海点头,同时扶住水生的大臂,看样子是防止他猝然倒下。
然而水生怎么能在这时候倒下,杀伐果断的他经历了太多惨痛的悲剧,如今不能再次上演。
保护现场?鉴定科?唐誉怎么了?白洋的神志开始凝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唐家的客厅里了。二层老楼吊顶极高,看着像苏联建筑,每个人都在忙碌。
“唐誉呢?”白洋开口,声音非常小了。
水生的鼻翼在明显扩张,不断调整呼吸,心房的扩张却有一股子胀痛。
不等他回答,门开了,白洋茫然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张张和唐誉有相似之处的面孔。他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对不上号,只知道这几个应该是唐誉的堂哥们和表哥们。
一屋子姓唐的,没有他的唐誉。他们都忙出了残影,在白洋身边来来回回、闪闪现现。
“唐誉呢?”白洋再次看向水生,“唐誉呢?”
水生想要开口,却无法完成这件极难之事。苦心积虑,一朝完败。玉宸还在抢救,唐誉下落不明。
他该怎么解释?水生稳了稳脚步和心神,急促的脚步声再次让他抬起头,看向了大门。
“糖糖呢!”一个男人推门而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和白洋擦肩而过。
白洋只看了一眼,就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这是唐誉的父亲,不苟言笑的时候太像了。
“小禹,二嫂对不住你。”水生的身体晃动两三下,全身只靠精神撑住。这个家,是要彻底乱了。
听到这句话,白洋的世界轰然倒塌,手指再也承受不住力量,红丝绒戒指盒掉出掌心,滚落地上。
外面的世界乱了,有一间屋子里却很安静。
悬挂的灯泡在无风的环境下摇晃,一个人走进来,脚步声沉重有力。桌子面前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捆着一个人,脑袋上套着麻袋。
他一把掀掉麻袋,唐誉在麻药的作用下还没醒来。
唐家的孩子,都有着差不多的脸。那人捏着唐誉的脸看了看,越看越觉得愤怒。
紧接着他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对准了唐誉的左耳,顺着伤疤滑动了两下。
当年安排了医生都没能破坏掉这小子的耳朵,现在还得自己亲自动手。刀尖顺着头皮滑动,最终停在了内体机的位置,只要再往下扎几厘米,就能活生生撬起头骨上的内体机,扯断连接着耳蜗深处的线路。
就在这时候,唐誉沉重的眼睫毛动了动,眼皮快速地抖动了两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