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头目晕眩,唐誉如在梦中。

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了家里的所有人,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他回到了长大的地方,顺着姥姥家的楼梯往下走,而他的家人都留在了楼上。

唐誉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不禁抬头回看。

冰凉感从双脚往上爬升,蔓延速度超出了唐誉的想象。明明走在他走过无数次的楼梯上,这个楼梯不止是他走过,大舅舅、妈妈、小舅舅也走过无数次。唐家的人在这里从蹦蹦跳跳的小孩儿变成了成年的大人,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分一寸。

唐誉摸着楼梯扶手,像是和无数个自己擦肩而过,和家人的曾经擦肩而过。他们的身影交织于一起,成为了命运洪流中的共同体,不分彼此,不分轻重。他再次看向家人的面孔,每个人都凝重异常,有着浓墨重彩刀刻一般的沉重和凝重。

这些人里面,唯一两个不太一样的五官,就是二大妈和白洋。和家人的面貌相比,他们未免衬得清秀清淡。

别这样。你们别这样。

唐誉想和他们说说话,但冥冥当中又知道来不及了。你们别这样,我已经快快乐乐活了25年,没有任何的遗憾。我爱你们,所以你们别为了我难过。

好么?别为了我难过。

冰凉的触感犹如毒蛇再次爬升,卷起他全身的麻痹。他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抽走,像吸入了真空,再也不能返航。家人在远离,他退出了熟悉的家,只身来到黑暗当中。黑暗当中有莫名的冷,坠入断断续续的深寒,唐誉只能听到自身的呼吸,伴随着陆陆续续跳动的心震。

一次,两次。

砰咚,砰咚。

一次,两次。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唐誉终于睁开了眼睛。

虚无缥缈的寒冷变成了现实,麻醉褪去后的冷袭击了唐誉的身体,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在一个温层当中。眼前明明只有一点光亮,却激活了人类的强光应激,再多看两眼就要吐出来。

唐誉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的瞳孔在无意识地进行光线反应,从麻药下的扩散状态骤然缩成黑点,用尽全力地抵御外界光亮。唐誉缓慢眨动眼睛,适应这一切,手指也在轻微地抽动,好似一台机器人正在复苏。

这一切,都被陈念国看在了眼里。

唐誉,唐誉!终于落到我手里了!陈念国暂时放下了刀,改变了主意。现在药劲儿还没褪去,就算挖了他的人工耳蜗,也不一定有多疼。他要等到唐誉完全失去麻药的作用再动手,要在他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活生生地虐杀他,肢解他。

唐家人在神通又能怎么样?他们能起死回生吗!他们能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念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退后几步,欣赏着他心尖上的战果。25年了啊,唐尧,水生,25年!

陈宗岱死了25年,唐誉活了25年,这叫什么?这叫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儿子死了,你们最宝贝的这个孩子也别想活!

养25年的孩子,没了,心情怎么样啊?陈念国看着唐誉慢慢清醒的过程,把他所有的不适都尽收眼底。养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和养小猫小狗不一样,要操多少心、受多少累?一针一线穿衣,一勺勺吃饭喂大,从看他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到磕磕绊绊学步。

看着他上托儿所,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看着他走入社会,成家立业。

哈哈哈哈,没了!没了!陈念国咬得牙龈出血,痛快地大笑着。

笑声?唐誉听到了。而且是非常吵闹的笑声。眼前的光晕开始变淡,一切都从朦胧变成有棱有角,唐誉短暂错乱的记忆也开始正确排列,让他想起了光影交错的路灯和陷入昏迷的玉宸。

玉宸苍白的侧颈上,一支注射器横断了全部。

“……新博哥。”回忆接上了,唐誉迷茫地叫出一句来,将他呼之欲出的话完整地吐干净。可为什么?

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对玉宸下那么重的手?你和玉宸一起长大,你和他相处的时间比和我相处长太多,你们一起参加安保部工作,几乎形影不离,为什么?

头疼欲裂,眼眶眦裂,唐誉沉溺在麻药复苏的艰难过程里,除了浑身发冷还有困意。但是他的大脑开始工作,非常明白自己身处何种境地。昏昏沉沉之中他努力辨认周遭的细节。

一张木桌子,一个吊灯。深灰色的水泥墙,旁边站着一个人。

陈念国。唐誉揭晓带有宿命底色的答案,肯定是他,不会再有别人。

“陈念国。”脖子终于能用上力气,唐誉动了动嘴唇,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疑问。

“你还知道我是谁?”陈念国笑够了,开始欣赏他的复仇对象,“谁和你说过我的名字?你爸爸?你妈妈?还是唐尧,唐舜!还是唐景和!唐弈戈!”

每每说到一个“唐”字,陈念国的恨意就更加一分。他痛恨,仇恨,恨透了这个姓氏!这些年他隐姓埋名,每每听到有人叫唐某某,他都要多看几眼,眼神换成刀尖剜过去,能挖掉无辜的人几块肉才好。

两个原本就处于鼎盛的唐家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无法动摇的大家族。现在好了,两个唐家的链接就在他手里!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唐誉抬头很慢,太快了他想吐。

“那你一定也知道,我儿子陈宗岱是什么人吧?”陈念国冲上前去,一拳抡上唐誉的左耳,攻击他最脆弱的弱点。

唐誉的脑袋猛然朝右偏过去,但麻药劲儿还没消净,所以钝痛并未袭来。他只是眩晕,半张脸还是麻的。

为什么?新博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唐誉的心一阵抽痛,嘴角腥甜。你背叛了李叔和全体同事,还有二大妈和唐家,你让他们怎么办?你知道二大妈会有多自责么?他只会痛恨自己选错了人,太过信任你,让你送我回家。他只要一想到他亲自选出来的人送我上了不归路,下半生都不会好过。

我很难过。新博哥。

唐誉舔了舔打裂的嘴角。

“我知道,我不仅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你儿子……陈宗岱是什么人。”唐誉再次努力地睁开眼睛,轻视地看向了陈念国。

对,就是这种眼神,这种目光。陈念国怀疑唐家的人都长着同一双眼睛,他在唐誉的目光里看到了唐爱茉和唐禹,甚至看到了唐尧,许多许多的人。即使死到临头,这家人的目光也不会变。

刚刚的茫然只是暂时,一旦药不管用了,唐誉重新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他没穿鞋,全身上下的定位器都被拆掉了。今天为了保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上装了多少个,装在哪里。但是新博哥全部都知道。

“咳咳。”唐誉咽下口中的鲜血,开始调整他的坐姿,从落魄的歪扭往直了坐,尽管手臂被捆在椅背上,他还是坐直起来。

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树,在风暴中选择挺立,无畏地迎着风力,不做任何闪躲。

“我儿子是什么人?你知道个屁!你根本不认识宗岱!他是一个优秀的!聪明的!卓越的年轻人!他死的时候就和你一样年轻,大好年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苦你家也得尝尝!”陈念国揪住唐誉的领口,“你不会以为,我不敢杀你吧?”

唐誉在剧烈的晃动中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光线重新打开了他的瞳孔,在意志力的作用下逐渐变得坚定,也变得无坚不摧。

“如果他真的那么优秀,聪明,卓越,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被枪毙了?是国家开的枪。”唐誉冷冷地笑了。

陈念国脸上的笑容被冻住。

“偷卖祖国情报,非法引入外资,试图瓦解国企股份,哪件事能证明他大好年华?”唐誉冷静地质问他。这是他第一次见陈念国,和想象中的陈念国差很多。一头白发,一脸狰狞。

“我母亲父亲,在他解散企业工人协会后顶住重压注入大量资金,重振旗鼓,收拾你儿子留下的烂摊子,这才维持住几千工人的生活保障和园区生产。这就是你儿子的大好年华?他好在哪儿了?”唐誉反问。

陈念国眼白血红,左手松开了唐誉的领口,死死抓住他后脑勺的头发!

“我唐家世代先驱,以前打仗又不是没死过人,现在再死一个我,不亏!”唐誉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因为他已经预见了结局。

他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一旦落入陈念国手中,绝没有侥幸生还的可能性。这是一条必死的路,现在他只希望……

速死。

死得越快越好,最好没有痛苦。陈念国敢动手,就说明他已经露头曝光,最迟最迟,48小时之内北京城就会被翻个天翻地覆。他的落网是必然,自己的死也是必然,他是奔着杀自己来,也没有后路。

唯一让唐誉不舍得,就是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他爱的人。他马上就要回家了,家里人该多着急。白洋去拿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说“生日快乐”。温焕还等着8月14日去挑生日礼物,看来仓鼠的这份礼物是永远送不到小猪手上。

但是,不亏。

如果时光倒流,唐誉仍旧要让家人选择一样的路。时代的尘埃可以落在他的肩膀上。

“你找死!你找死!”陈念国被唐誉的几番话彻底激怒,本就怒火攻心的他失去了理智,按住唐誉的后颈往木桌上猛砸!一次一次,接连不断,他要让唐家的后代给他的儿子磕头!认错!

告慰宗岱的在天之灵!

木桌上很快就有了鲜红的血液,最后一下他揪起唐誉的脑袋,人中已经布满鼻血。但是这还不够,这还不够!陈念国从桌上拿起尖刀,再次对准唐誉的左耳,因为太过激动,他的手一直在颤。

“求饶啊,哈哈哈哈,求饶啊!你要是求饶,说不定我就放了你!”陈念国怎么可能放过他!

北京就这么大,到处都是眼睛,48小时之内,唐家一定能找到这里。自己已经死路一条,拉唐誉陪葬就是初衷。一想到即将听到唐家人的痛哭哀嚎,陈念国就觉得这二十多年的辛苦都值得了!

唐誉的嘴唇从未有过得鲜红,全部沾上了血珠。他喉结滚动,朝着陈念国吐出一口血痰。

“有本事就挖了我的耳蜗,挖不出来我真看不起你。”唐誉不带犹豫地说。

两人再次对视,陈念国的刀尖已经刺入唐誉的头皮。唐誉吃痛,坚持着不肯皱眉,但不断抽动的眼尾还是泄露了忍痛。这是他给陈念国的陷阱,也是能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

挖出内体机,那样自己死得更快,就不用经历48小时的折磨。

然而刀尖就在这一刻退了出去,陈念国收手了。他对着唐誉狂笑,笑得眼尾的皱纹像炸开的烟花。

“你小子,哈哈哈,你给我下套!是不是!”陈念国不傻,差点儿就上了这小子的当。那东西挖出来,连着脑子,这不是直接死了吗?

“你求速死,我偏偏不让你死那么快!我要慢慢折磨你,折磨到你家人找到这里为止,折磨到他们破门而入的前一秒!我要让他们看着你死!我要让他们看着你断气!让他们永远后悔为什么不早来几秒,再早几分钟就能救你!我……我……”陈念国越说越疯癫,用尖刀割开了捆绑唐誉左手的麻绳。

他把唐誉的左手按在木桌上,刀尖对准完美无瑕的手背。

多么年轻的一只手,骨节都是粉的,连纹路都没有多少。和他自己的手相比,陈念国的手更加尽显老态,布满了老人斑不说,皮肤皱起的地方像是痉挛的疙瘩。

“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不然我就把你这只手钉死在桌上。”陈念国不仅要虐杀他的身体,还要摧毁唐誉的灵魂,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下来,“你说‘我错了’,快说!快说!”

唐誉目光清澈地看向他。

“说!说你们唐家错了!”陈念国催促。

“杀了我。”唐誉开口。

陈念国咬牙。

“杀了我。”唐誉再次开口,对面怎么多了一张椅子,他看到白洋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我的母亲是唐爱茉,我的父亲是唐禹。你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也永远不懂它的意义。你可以杀了我,却不能羞辱我。”唐誉看着面前的白洋。

对不起,我可能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但是我相信你撑得住,对吧?你会好好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等到生命最后那天,我去接你。

唐誉闭上了眼睛。

“啊!啊!啊!”在陈念国发疯的怒吼中,他的手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白洋的心脏就在这时候停顿了两三秒。

像是心律不齐,整颗心都失去了活力,又发疯一样狂跳。白洋用力地压住心口,在杂乱的声音中寻找着能安慰他的细节。

刚刚水生带他上了二楼,北哥一直陪着他。现在白洋没有精力去区分眼前哪个是堂哥,那个是表哥,他们6个都在打电话。不止是打出去,但凡手机消停两秒钟,就会有新来电打进来。

白洋也很想打电话,很想很想。可是他没有能打出去的人,他连救唐誉都做不到。

水生坐在沙发上,单手撑着额头。推门而入的唐爱茉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仔细看,都能够看出她的嘴角和唇色已经发了青。

唐爱茉也不知道她如何撑住的,但现在身体里有一股熟悉的力量操纵着她,让这具身体开始超负荷、超压力的行动。她俯身问:“老人怎么办?”

“能瞒住吗?”水生如坐针毡。

唐爱茉摇了摇头。她当然希望能瞒住,但这回……实在无能为力。

“缓缓说,缓缓说。”水生站了起来,和唐爱茉攥着手,两人给彼此鼓励,“监控呢?”

“马上。鉴定那边的人早就到了,在追踪。”事已至此,行动的不止是安保系统,更有专业人员,唐爱茉都不敢想糖糖面对的是什么。话音刚落,门再次被推开,谭刀连医院抢救的儿子都顾不上了,进来说:“成平来了。”

“我亲自下去。”水生对着唐爱茉点了点头。

李成平?白洋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玉宸和李新博一辆车,他们作为心腹的儿子,负责护送唐誉回家。那李新博呢!

李成平会不会也知道什么!白洋猛地一起,恨不得冲下楼杀了他!

“有情况了!”谭星海说着话冲进来,手里握着唐誉的手机。这也是他们在车里发现的。

等到他们赶到时,车里只有一个昏迷的谭玉宸,8个卸掉的定位器,还有唐誉的手机。

“什么情况!”白洋一个箭步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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