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失忆(39)

那个科场鬼在恨真手中几乎过不了三两个来回,青白的影子在空中劈裂成三缕,呈现魄散魂飞状。

瞬息间,一缕黑烟从门窗缝隙中钻出去。

辛禾雪只觉得那业障之气十足诡谲,好似有种熟悉感。

但最终由于锦鲤妖的特性,他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有过接触。

他快步追到院中,只见那从门窗溜走的黑烟在夜空里飞逝,残影指向黑夜里东方泛白的方位。

那个方位……

好像是在京城东北侧的郊野。

那里有什么?

辛禾雪微微眯起双目。

恨真在他身后幽幽道:“回去吧。打更了。”

………

“三烛尽——!”

贡院结束省试的钟声啷当敲响,悠悠回荡在梧桐树头。

枝枝丫丫上,挂着天边一轮转低的残月。

举子们陆续从贡院中出来。

有的已经因为饭食带得不够而饥肠辘辘,有的则端坐一昼半夜腰酸背痛,或是独自长吁短叹,或是三两交谈着,人声散乱。

周山恒抬眼望向天空的月亮。

春闱结束,就只剩余等待张榜了,直到布榜之前,谁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蟾宫折桂。

周山恒攥紧了掌心当中的红线。

………

放榜的日子在二月末,时候已经临近三月。

昨夜细雨将空气洗得格外清凉。

天际鱼肚白之际,朝霞化作赤红于城楼上摆动。

禁鼓初鸣,宵禁一解,正是发榜时分。

礼部南院东墙之外,人潮涌动,得了礼部尚书命令前来放榜的笔吏将榜纸张贴于墙上。

榜旁小吏唱第之声嘹亮。

榜下人山人海,哭的、笑的、傻的、闹的什么模样皆有之,除却举子,亦有凑热闹的百姓,喧闹非凡。

周山恒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位居榜首。

向来温厚平静的一双眼,也隐隐流露出喜色。

唱第的小吏高声:“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周山恒——”

周围有些在邸舍中相识或是在贡院考试前互通过名姓的举子,都对周山恒道贺。

“第二名步锦程——”

周山恒听见了这个名字,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听过。

他转眼看向此刻被簇拥着道喜的举子。

周山恒记得这张面孔,因为除夕夜走水时,他正呼唤辛禾雪的名字,发觉人群街巷当中呼唤声重叠。

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同样在寻找辛禾雪。

周山恒辨认面孔,确认了正是步锦程。

未得到唱名者郁郁而归,及第者列队而出。

在及第之后,还有许多繁琐的程序必须进行,自然包括了拜谒宰相以及向今年掌贡举的礼部尚书以及其他知贡举官员谢恩。

新科进士们收拾齐整,聚集于四方馆,此处已经备好酒食,等候宰相上堂后参见。

约摸是宰相已经到齐,堂吏前来收取名纸,生徒随礼部主考官前去拜谒。

堂吏通报:“礼部尚书,领新及第进士见诸位宰相——”

周山恒的红线收在大袖当中,整个人皆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旁侧的进士悄悄提醒,他才作为头名,站出来致词,一拱手,气度沉稳道:“今二月二十八,礼部放榜,恒等幸忝成名,获在宰相陶铸之下,不任感惧……”

致词后,只是揖而退下。

进士一一通报自己的姓名。

既谢恩知举官员,又拜见宰相,大同小异的流程,仍要在谒见中书舍人时重现。

待一轮下来,酒食也匆匆未觉察具体味道。

得以致词后再拜而退出都堂之内。

周山恒身上的服饰尚未来得及更换,匆匆地与礼部尚书道别,牵过红鬃马,稳当地跨至其上。

这方才向着心中所念之地前去。

暖风烂漫,马蹄声踩踏过雨淋日炙的河堤,自打南门出去。

周山恒忽而听见了重重叠叠的马蹄声音,起伏跌宕在一起,好似什么奇异的韵律。

他隐隐觉得有些许奇怪。

后方的白马悠悠并驾上来,步锦程手中牵着缰绳,挑眉,“这么巧啊?周兄这是要向何处去?”

周山恒侧目,再回首。

在他往后的还有数匹马。

对视的时候,任轲礼貌地对周山恒笑了一下。

另外又有四五位是周山恒未曾留意的面孔,约摸是第二甲赐进士出身或是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因着隔了十数个名次,排在拜谒与谢恩的队伍中不相近,所以没有怎么留下印象。

还有一位他见过,是礼部侍郎的子侄,位居他和步锦程之后。

周山恒这时候才对步锦程一颔首,“我要到京外。”

步锦程乘在马上,“真巧,我却也是要出京城。”

任轲的马匹也往前,“周兄出京城可是有什么要事?”

周山恒:“寻人,报喜。”

他一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穿过大袖,探出一根红线,低眸缓声道:“两相倾慕,他不嫌我出身清贫,又助我良多。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惟愿携恩以报,长相厮守。”

步锦程错落视线,喃喃:“是吗?我也有一恩人,当时我伤重,险些丧命,他收留我过夜疗伤。”

任轲微抿起唇线,也道:“我原本还在舒州时,村中地痞无赖欺我任家,以驱逐旱魃为由,妄图掘开我家祖坟,幸好有一位善心的青年经过,为我打抱不平……”

另外后头的三名进士听到前方的也都是出城去寻找各自的恩人报喜,同样打开了话匣子。

“我的恩人收留我过夜,用丰盛的晚餐款待我。”

“我的恩人为我收拾包袱,发觉我囊中羞涩,暗中为我添了盘缠。”

“我的恩人借我银两,还给我安葬父亲的费用。”

狐妖眼珠子滴溜溜转,虽然不能说出恩人将自己从屠户手中买下的实情,但不甘示弱地道:“我的恩人美丽又温柔。”

二甲进士:“我的恩人肤如凝脂,好似神仙人。”

三甲进士:“我的恩人罗衣叠雪,气度不凡。”

二甲进士:“我的恩人嗓音清润,谈吐风雅。”

周山恒始终握着缰绳,目视前方的道路,听他们话语之间,蓦然觉得不太对劲。

有些太巧合了。

甚至连去往的道路也太巧合了。

巧到出了南门之后的两条分岔路,全都不约而同地向东侧一条行进。

巧到这宽敞官道都无法容下好几匹马同时地并排前进。

………

春和日暖。

院墙角落的桃花满枝头。

偶有一缕风吹过来,捎带了两瓣桃花,落在膝前摊开的书卷上。

拂落桃花的那只手,腕骨窄瘦,指节白皙。

辛禾雪转头询问恨真,“今日放榜?”

那么穷书生应当很快就会来同他报喜了吧。

即使辛禾雪又洗了一轮记忆,不过恨真已经同他说过了,那个救他的穷书生是周山恒。

得到肯定的答复,辛禾雪合起书卷,从逍遥椅上起来。

恨真微一抬颌,望着远处,脸色算不上友好,对辛禾雪道:“诺,你念着的穷书生来了。”

辛禾雪随手将书卷交给恨真放回去,自己到了庙宇正堂之外。

让他看看,他报恩的穷书生是什么样子?

松间沙路干干净净。

直到进士们骑着马匹奔到此处,尘土飞扬。

为首的状元郎头戴金花乌纱帽,自红鬃马背跨下,目光殷切,“禾雪……”

辛禾雪:“?”

等等,他什么时候报恩了这么多穷书生?

进士团建吗?

O.o?

………

并不算大的破旧庙宇,仅仅有两间僧房可以住人。

因而只留了这些进士们共吃了一餐饭。

竟然还用上了八仙桌。

席间,有人问:“恩公,庙宇正堂上用红布遮盖起来的是什么雕像?”

恨真幽幽插嘴说话,“恐怕你孤陋寡闻不知道,那可是体恤书生、慈善心肠的小鱼菩萨。”

进士被这人刺了一句,不明所以,只好讪笑道:“倒是、倒是没有听过,确实是我孤陋寡闻了哈哈……”

辛禾雪淡淡搪塞了一顿,便将这些进士们都打发了回去。

独留下了周山恒。

连恨真也被屏退了。

月亮从山边河道上的淡蓝雾气中氤氲升起,又浮在山泉眼之上,碎光慌慌。

周山恒足步很轻,上前道:“禾雪。”

辛禾雪转过身来,月色之下,他唇边的笑意轻柔而朦胧。

周山恒上前轻轻拥住了他,怀中人身着薄衫,如上好白玉一般温凉,周山恒忍不住担忧道:“虽然已经快要到了暮春时节,但未免入夜后还是料峭春寒,为何不多加一件氅衣?”

他一边说着,又解下自己的外衫,要给辛禾雪搭到肩上。

青年却制止了他的动作。

声音很轻,但月夜里却格外凄清,听得分明。

辛禾雪缓声:“周山恒,你往后官运亨通,今夜之后,就不要再来了。”

周山恒整个人顿住了,身形僵直,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可是出什么事情了?为何忽然这么说?是不是今日太多人来,打扰到了你,还是我哪里有做的不是?”

两人之间原先平和的氛围冷寂下来。

簌簌风吹,树影婆娑。

辛禾雪摇首,“不是这些缘故。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周山恒仍旧不理解,“可是……从前我们不是说,待到我金榜题名……”

他从大袖中取出那份曾经挂上月老树的红线,“另一份还在你的手中。”

辛禾雪好像对他藕断丝连不能果断放下的态度感到疑惑,“你忘了吗?我是妖邪。”

周山恒急切地呈明心意道:“禾雪,你明知道我不在乎,我曾与你说过的,人有作奸犯科者,可妖也有你这般含仁怀义的,若单以人或是妖的身份来分辨是非对错,那世道未免太浅薄了。”

“自始至终,我心悦的就是辛禾雪,不论是作为辛公子的你,还是锦鲤妖。”

辛禾雪蹙着眉心,十分不理解地看向周山恒,“可是你曾经说过的话,我已经全然忘了。”

他细细去看男子手中的红线,“就连这红线,另一份我也弄丢了。”

周山恒接上他的话,“弄丢了也无碍,红线不过承载人的祈愿,既然你人还在我身旁,那红线也没有什么价值,已经足够了。”

“我说过的话,我们曾经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我都可以再向你重述。”

“周山恒。”辛禾雪打断对方的话,抬眸对上周山恒恳切的目光,“不是这世道浅薄,是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百年对于凡人来说遥不可及,但对我们妖族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辛禾雪静静述说,“我自招摇山天池诞生灵识,就用了两百年之久,这样的时间,是凡人不可体验与估量的。”

辛禾雪转头,“我今日忘了你,七日后也会如此,再七日后亦然如此。人生三万天,你能忍受多少次?”

他的声音清寒,即便不凛冽,也无端令人感到刺痛。

周山恒下意识地上前想要牵住辛禾雪的手,却只拂到轻飘飘衣摆,从指尖悄然溜走。

哗然水声——

淋得周山恒红袍狼狈,眉骨向下滴水。

雪色鳞片的人鱼在山泉池中摆尾,趴在岩壁边缘。

声色清幽,淡淡道:“周山恒,你回去吧。”

【周山恒虐心值+5】

【当前周山恒虐心值95】

………

眼见着几个话语来回之后,周山恒面目灰败,低声喃喃,“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甚至和恨真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山恒眼皮也没有抬,没有给昔日的仇人蛇妖任何一个眼神。

但是走过两步之后,周山恒站定步伐,“你是不是同禾雪说了什么?”

他疑心是恨真做了什么手脚,或是说了那些诋毁他的扭曲事实的话语。

否则辛禾雪不会突然态度转变得如此反常。

恨真耸耸肩,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留住人,却要埋怨旁人吗?这就是饱读圣贤诗书的状元郎的气度?”

周山恒沉默几瞬,终是拂袖而去。

辛禾雪在山泉中冷声:“看热闹看够了?”

恨真竖三指以示清白,信誓旦旦道:“我可什么也没有偷听,你叫我到松林沙路里罚站,我就去了。哪里敢偷听?”

“不过……”恨真踱步到山泉池边,“你当真放下了那个穷书生?真不喜欢了?”

辛禾雪凉凉瞥他一眼,“你想如何?你要帮我唤他回来?”

恨真摇头如风,“我可没有将心上人拱手相让的癖好。”

他最多是辛禾雪的狗,又没有长着牛头。

辛禾雪怠懒地趴在光滑石壁边缘,“我既然已经报完恩了,他也顺利考取了功名,眼下这样有什么不好?”

恨真听他的话里,只提到了辛禾雪自己和周山恒,可没有提及恨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忘。”辛禾雪掀起眼皮,朝恨真的方向勾了勾手指,“小狗,过来。”

恨真装模作样地缓步走过去,屈膝蹲身在山泉池边。

一双洁白的手从水中探出,捧在恨真的下颌两侧,湿淋淋。

辛禾雪脖颈仰起,曲线伸展,流畅又漂亮。

温泉白雾蒸腾,月光朦胧。

他们交换了水漉漉的一个吻。

许久,风穿过林间。

辛禾雪松开手,气息紊乱。

缓过来之后对恨真道:“我明天要清洗记忆,别来吵我。”

恨真迷得七荤八素,不知道天南地北,当然答应了。

………

辛禾雪在池底睁开眼睛。

眼中一片清明。

他摊开手,掌心当中的正是一瓣已经剜下来的浅金色鳞片。

护心鳞片。

上面沾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护心鳞片原本紧紧贴着护住丹心。

如今剜下来,既然剥离了,就相当于丹心多了一个豁口,福泽自然而然地不断从那小口流泻而走。

福泽支撑的是他这一类锦鲤妖的生命,若是福泽全流逝而去了,那也就不再是锦鲤妖,自然不再像以往那般自动清洗记忆。

辛禾雪能够感受到由于生命力在不急不缓地流失,天地缘法对于他的限制在削弱,因此他的脑海正不断闪回过往的画面。

他攥住了护心鳞片。

辛禾雪对K道:【兑换无痛脱离世界程序。】

K:【是。】

他往记忆里觉察出不对的方向去。

在京城的东北郊,是当时科场鬼体内业障遁逃的方位。

离太初寺底下的安宁塔也很近。

今日在那里进行新科进士的曲江游宴。

………

春和景明,百花竞放,塔影山光。

日光与水气相映,桥拱犹如三条长虹横跨湖心。

静院明轩,布幕芦帘,亭中又悬挂以名贤书画。

青衫白袷,错杂其中,犹闻笑语。

任轲疑惑地问:“周兄,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好似郁结在心?”

周山恒手中的酒盏都已经倾斜,酒水滴滴答答流落湖中,听闻有人向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

他艰难地扯起唇角,“不,我无事。”

遥遥湖面过来一艘六柱船,有如楼高,画船箫鼓,红幕青盖。

进士们谈笑着上了船中。

旨酒嘉肴已经齐备,箫鼓乐器之声清越激荡。

周山恒从酒席当中走出来,到了前方的甲板上透气。

他才搭着栏杆,却见天际风云色变。

雨覆云翻,银雷滚滚。

顷刻间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周山恒觉得这天气变得太诡谲,转身再往船舱中去提醒,见到酒席之上的进士同僚个个伏倒在桌上。

与此同时,画船四角忽而无风起火,燎烧窗边花帘,吞没角落的梨木携花桌椅,火势汹汹。

热浪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