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禾雪抵达湖畔的时候,正是炸雷轰轰,银火闪闪的时候。
满园春色坠入阿毗地狱,白昼昏暗如长夜。
曲江之外的长街与园林,游人惊慌地四散奔逃。
辛禾雪沿着东侧长街快步走过,他正在从满雾的湖心当中,寻找到进士画船的踪迹。
灰色雾气当中隐隐闪烁火光。
找到了!
辛禾雪双目微眯,将火光中画船的阴影看得真切。
他搀起摔倒的小孩,送到前来寻找的父母手中。
没有回应对方的道谢,辛禾雪在惶恐的人流当中逆向前进,走到沿河而下的青石阶。
正欲变回原形游往湖心之时,隔着利落的窄袖,辛禾雪手臂被男人锢住了。
他诧然回眸,恨真赤红眼瞳一片阴郁,语气森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被你骗了第一次算了,第二次算了,还会有第三次?!”
………
临水大殿靠近曲江湖畔,坐北朝南的方位可以将晦暗湖心当中的情况尽收眼底。
殿内御用帷幄高挂围起隔绝春风,珠帘翠玉装点各处,光彩溢目。
云龙戏水屏风,朱漆明金椅。
凡间界的年轻帝王已经被美色酒肴掏空了身体,疲惫地躺在逍遥椅上,面目尽显出亏空之色。
他问:“国僧,你说的事情可否能成?”
了意双眉花白,早已经没有了在人间传唱的故事当中那样年轻,他的皱纹像是老树一般盘根错节,布在面容上。
头顶金色戒疤,德高望重的高僧行了个合十礼。
“阿弥陀佛。”
“陛下忧国忧民,宵衣旰食,勤于政事,实乃我大澄之幸,理当长生,好延续我大澄千秋万代。”
了意垂眼,目无慈悲,仍惺惺作态,“这数十个进士的血肉与魂魄,能为陛下分忧,已是他们修来的福分。”
年轻的帝王哈哈大笑,双手鼓动拍出掌声,“来人,赏。”
………
辛禾雪冷声:“松手。”
恨真:“不。”
恨真大手牢牢钳制住辛禾雪的手臂,两人立在湖边迎浪处对视。
辛禾雪耳畔的发丝被吹得飘起在呼呼湖风当中,不断拍打着虚空。
他以不容拒绝的态度重复道:“恨真,放手。”
恨真阴鸷的视线紧紧盯着对方,湖畔太吵,连说话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你要我放手?要我看你去救那些穷书生?然后在业火里受伤,甚至是死去?”
辛禾雪立在风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胸膛气不顺地起伏,恨真一咬牙,“辛禾雪!你怎么这么心狠?!”
辛禾雪侧了侧头,“这里有你。我不会死。但你不能帮一帮我?”
恨真冷笑:“那些人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他既然是京城人人闻风丧胆,事迹可以止小儿夜啼的血锦鲤,只有吞人噬妖、背上血孽的道理,哪里有救人的缘由?
“与我有关,恨真。”辛禾雪叹了一口气,“他们与我有关。”
若是周山恒在命定轨迹之外死去了,辛禾雪就将面临他大世界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难题。
此刻,恨真与辛禾雪无声对峙着。
青年说的话语内容极端残忍,但语气平淡,不急不缓,一字一顿都像是小刀子剜心脏——
“如果你不想我去死,那就去和我一起救人。”
恨真话音更重,近乎字字泣血地警告道:“你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业障妖鬼之事吗?背后的还有了意,甚至太初寺的其他僧人。”
恨真撕破了真相的窗户纸。
“那个老不死的了意,这么多年斩妖除魔,他以为杖下死去的全是邪妖恶鬼吗?死在他手中的凡人和灵妖数不胜数,他负载的业障已经沉重得让他无法坐化成佛了。”
“所以,他才会在年初催动地龙,震动河山大地,引得去年各处妖鬼闹患、这些所有的妖鬼,都因为地龙所致,注入而分散了他的业障。”
“它们已经成为了他的伥鬼。”
“最终聚集在此,这些书生就是最后一道饵,湖心正是阵眼。”
“通天罪孽会与血肉至精至纯的书生相抵,一起深埋入阿鼻地狱,销声匿迹。”
恨真说到这里,“了意能够布置得如此周全,你以为这个阵法是你我能够随意阻断?”
“为了不相干的人……”恨真薄唇开开合合,最终握紧青年的小臂,问:“辛禾雪,你不怕我死吗?”
辛禾雪静静地看着恨真。
比起真的去死,对方好像更在意的事情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为了恨真担忧或者是心疼的情绪。
辛禾雪意识到,在恨真的视角里,事情多严峻、胜算多渺茫不是关键,他可以为了辛禾雪去死,但他不能容忍辛禾雪是为了周山恒的性命而求情,为了周山恒。
辛禾雪不能再向恨真编织谎言。
如今的情况,却也不允许事态继续放任其发展。
辛禾雪轻轻抬手,抚在恨真的侧脸上。
再轻柔地滑落而下,安抚地抚过男人下颌与肩颈,在恨真被引导着低头时,辛禾雪缓缓抬眸。
两唇相贴,之后是额心相抵。
他们的倒影在湖面上模糊不清。
辛禾雪:“你不会死的,恨真。”
他屈指,撑开恨真紧握的拳,十指轻柔地相扣,好似缠绵尽了世间所有情意。
两人交换了一个吻。
略硬的触感刮蹭到恨真掌心。
一枚金色的鳞片,上面还篆刻了他的名字。
恨真整个人的身形都僵硬了,不敢去猜想如今辛禾雪的躯体正在遭受怎样的损害。
他想去挣脱辛禾雪的手。
平日里好似弱不胜衣的青年,恨真好像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力气。
十指扣得更紧了,在掌心摩挲的时候,金色鳞片化作水,融进了恨真的掌纹脉络里。
发挥它最后的效用,护心鳞片会为恨真抵挡一次致命伤害,替辛禾雪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护住恨真的生命。
“你——!”
恨真目光灼灼,死死盯着辛禾雪。
………
庞然大物自湖中破水而出。
五层塔楼之高,天地因而轰轰然。
天地昏黄玄暗。
蛇尾摆动之际,掀起滔天巨浪,风浪卷动着浇湿了画船之上的火势。
画船摇晃,在湖中好像是一片孤叶。
湖水疯狂地从船舱的窗户灌入。
不断有人被晃出去。
一尾雪白鳞片的鱼,在昏暗天光当中,穿游其中。
在业火与大蛇缠斗的时候,辛禾雪不敢抬眼,他担心自己会中途被巨蛇吓晕过去。
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即使辛禾雪知道对方是恨真,还是不能避免。
他只能在越来越大的风浪当中,低着头不往天空看任何一眼,驱使脉络当中的灵气,将这些昏迷的进士们推送到岸上。
………
在殿外恭迎送走皇帝之后,了意的眼底闪过晦涩情绪。
长生自然不过是托辞。
当然可以再在之后编织什么谎言,搪塞国君。
当今圣上既然是他一手扶持上来,什么性格底色了意洞悉得太清楚。
他往回走,看见湖中滔天之景,蓦然脸色大变。
快步走到偏殿,解开僧人身上的梵文枷锁,“渡之。”
了意指向殿外湖中。
渡之睁开双目,眸中一片空茫,没有丝毫情绪,仿佛一副傀儡架子。
恭顺道:“是。”
………
湖水翻涌变化成巨浪,在大妖与业火缠斗之时,火焰不断小团落下,湮灭在水中。
因风浪扬起而凌空的湖水,最终与蛇的血液混杂,血雨滂沱。
蛇躯表面由于苦战脱落了数瓣鳞片。
恨真喉咙间溢出血腥味道。
这终究不是他的躯壳,交战起来有所限制。
他眼角余光一晃,却见金红袈裟的年轻僧人。
本是冲着他来,在半途被辛禾雪拦下了。
恨真眼睁睁看着渡之与辛禾雪被水墙吞没,目眦欲裂,业火抓住机会,狠狠重创了恨真一道。
令他得注意力不得不重新回归到与业火的交战中。
何况……
恨真蛇躯闪身避开,一道佛光自他身后劈落,正正好劈到方才恨真所在的湖心!
画舫彻底散架地轰然破裂开,湖水疯狂灌入,不堪重负地沉入水底。
恨真切齿,“老不死的秃驴!”
湖面火光四起,愈吹愈烈。
烫得湖水蒸腾出直线而上的白色水汽。
巨蛇血盆大口,尖锐的两根獠牙闪着寒芒,咬破业障中央的火心之时,仿佛能够刺破黑夜,撕扯开昏暗云幕,露出背后的天光。
银色的闪电划破高空。
“哗然”一声,破水而出。
渡之眉目滴水,在灰色的视野里,捕捉到了一尾雪色游鱼的踪迹。
他重新埋入水中。
动作迅疾得像是矫健游龙。
他手一扣,抓住了这只锦鲤妖。
渡之沉着眼眸,漆黑如浸入深潭,理智与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样实力孱弱的妖邪可以当即屠灭,但是本能控制之下,他只是扣紧了辛禾雪的手腕。
一声不吭。
辛禾雪没有时间同他多耗,他救了这么多个昏迷沉水的进士,偏偏运气不在这个时候生效,莫说没找到周山恒的踪迹,他连步锦程也没有寻到。
他对渡之道:“松开。”
渡之静默了一瞬,平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辛禾雪揪扯过他的袈裟,两人的唇瓣近乎是在碰撞中贴在一起。
天上地下皆是雨水,打湿了辛禾雪的眼睫,水漉漉地黏成一小簇一小簇。
渡之的口腔中品尝到了一缕淡淡化开的血腥味。
情与欲如雨,来得又迅又急,渡之的意志为之颤栗。
辛禾雪却推开他,上颚抵住了舌尖破损的小伤口,有些微刺刺的痛感,含在口中的是锦鲤血的味道,醒神明目。
他掀起眼皮,看向渡之,淡声问:“想起来了吗?”
僧人的神情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夹杂着什么其余情绪。
渡之的记忆依旧混乱,过往的记忆像时被蒙盖在细密的蛛网里,隙缝里落满了灰尘。
每当闪回一副模糊的画面时,魂魄中的禁制使他的额际抽痛。
他捕捉到了一副副画面其中最为清晰的一幕。
大红的锦帐,囍字窗纸——
渡之:“……嫂嫂。”
辛禾雪:“……”
看来是想起来了,但没有完全想起来。
…………
业障黑烟当中的火心直直坠落在湖中央。
巨蛇筋疲力竭,周身伤痕累累,拖着近乎破损得可以抛弃的躯壳。
一时不察,金色的梵文织就成天罗地网,将巨蛇笼罩其中,猛然收束。
梵文佛光灼烫,对于妖邪来说,无异于是十八层地狱般的剥皮酷刑。
蛇躯在金网当中奋力扭动挣扎,血雨在金网缝隙落下。
火尖杖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直直向蛇躯扎去,爆裂出破空之声。
火尖仗穿破其七寸,将金网之中的巨蛇钉到湖岸安宁塔上!
恨真耳膜刺痛,他听到了木塔裂开缝隙的声音,以及清脆可闻的——
鳞片破碎声。
辛禾雪?!
血色模糊的竖瞳紧缩,横扫过湖面与岸边,没有见到分毫白色的身影。
恨真目眦欲裂。
木塔坍塌的轰隆之声,尘土高高飞扬,无法视物。
了意原本正目露快意,忽而想到了什么,面色猛然一变。
在尘埃落下的瞬间,尖啸龙鸣刺得耳膜阵阵嗡鸣,产生刺痛。
了意苍老的眼睛眯起——
从塔身的废墟当中钻起,血色的龙腾空,破开尘雾,向他的方向俯冲过来。
镇压在塔下的血锦鲤化龙了?
了意见到那双赤红翻涌的竖瞳。
是杀戮道堕魔!
了意心神俱震,瞬间握紧火尖仗。
………
步锦程在昏昏沉沉当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听见了天崩地裂的声音。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
“禾雪……?”
步锦程正被辛禾雪拖拽着往岸边游去,他之前都不知道辛禾雪会游泳。
步锦程的视线往下一瞥,看见了雪色的鱼尾,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我、我是醉了吗?”
醉后不知天在水……水、水里怎么真的有龙?!
步锦程瞠目结舌地看向远方湖心之上的交战。
辛禾雪:“会游泳吗?”
步锦程从惊骇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正色道:“会。”
辛禾雪将他推往岸边。
步锦程回首望,“禾雪,你是妖吗?”
回应他的是白尾掀起水声。
步锦程在席间吃的酒水并不算多,因此意识恢复得很快。
他游回到岸上,沙石滩上的皆是意识尚未恢复得昏迷进士。
步锦程立即转身,望向水中。
【步锦程爱意值+15】
辛禾雪自是无暇理会,他还在寻找周山恒的踪迹。
不知道火烧起来的时候,周山恒是否被压在了画舫烧毁坠落的梁木底下,若是这样,对方就可能与画舫一齐沉入湖底了。
遥遥地,辛禾雪听见了渡之的声音。
“这里。”
辛禾雪循声望去,渡之为他指向。
周山恒趴在浮木之上,虽然头部血淋淋地豁了个口子,但是性命无虞。
辛禾雪紧绷的神经一松,视野变暗前最后一幕是渡之神色紧张地呼唤他,两人向他游过来。
………
了意无法判断交战持续了多久,兴许是几个时辰,湖边树木遭到狂风摧折,尽数折断。
他的修为在去岁摧动地龙时,就因为注入业障而分散了,再加上近百年来了意的修为已经无所精进突破,这也是他试图将业障尽数剥离,极力寻找坐化成佛契机的原因。
了意能够察觉到自己体内皆是枯茎朽骨,再这般缠斗下去,他不会是恨真的对手。
湖心底部的阵眼搅动风云,引入银色雷电,轰天裂地劈开夜幕。
血龙一击重创了意,以摧枯拉朽之势,老僧的躯体骨头发出脆响。
了意捂着胸口,从口腔中喷溅出淤血,他目光快速地扫过一切,最终锁定了自己的好徒儿。
这副肉体凡躯已经到达了极限,了意想要坐化成佛,尚且需要更长的寿命。
他需要一副更年轻强健的躯体。
这在二十多年前,了意就已经做好了成算。
按照古籍当中所记载,寻找到双生之子,剥离其中一个魂魄的七情六欲。
等到长成,就是一副合适的容器。
了意目光浑浊。
谁也没有想到眼前即将陨落的老僧,会在此刻对渡之发难。
就连恨真绷紧的神经也才刚刚一松。
仅仅是这个瞬间的松懈。
辛禾雪率先反应了过来。
失去了护心鳞片之后,丹心的豁口在此时遭到创击,尽管有系统提供的无痛脱离世界程序在保护,辛禾雪没有产生任何痛觉,但他能体感到丹心的豁口被业障撕裂了。
他软倒在渡之怀中。
殷红血色在薄衫上静静扩散开来。
龙鸣尖啸响彻天空,鹰爪一般的龙钩扎破了意的躯体,腾飞凌空,再猛然扎入湖心漩涡状的阵眼。
随着阵眼最终将老僧与业障一齐封印下去,赤龙疯狂地翻江倒海般,泱泱湖泊水化为蒸气。
底部的沉积物裸露出来,从赤龙口中喷薄而出的火焰与闪电一同降临,景象如同人间炼狱。
杀戮道在逼疯它的理智。
“恨真。”
很轻的声音,还没有风声大。
偏偏堕魔的妖听见了。
巨龙轰然倒在岸边,龙首趴在浅滩上极痛苦地哀鸣。
………
算命的卜卦师对他们说,或许将锦鲤妖送回招摇山的天池会更好。
那是蝴蝶鲤的来处。
即便不能救回性命,有洞天福地滋补,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渡之和周山恒他们路上一直以血肉喂食锦鲤妖,续着命。
恨真却不能够,他如今是魔,体内的业障之气只会污染辛禾雪本来就支离破碎的丹心。
他们将辛禾雪带回了招摇山。
山巅云水渺渺,烟波茫茫。
恨真用术法修建了一座小楼,就在天池旁边。
辛禾雪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有时候喂不进渡之的血肉,形成了恶性循环。
雪白冰凉的长发披拂在脊背,病骨伶仃,近乎支不起薄衣。
他一日睡得比一日久,有时候两天两夜没有醒来。
辛禾雪再睁眼的时候,往往会见到守候在床边的男人,他睡了多久,对方就多久没有合眼。
因此辛禾雪往往能从对方眼中的血丝与面目上的疲态,判断自己约摸睡过了多少时间。
他们几人,谁都知道,丹心的毁损是不可逆的。
天池旁的菩提老树已经闭上了双目。
这一次守在床边的是恨真。
辛禾雪勉强撑起身体,坐在床头,只是才这样简单地一用力,他就咳嗽得整个人都在一起颤。
一重重紧密的咳声挨着,毫无血色的手指用帕巾捂紧了口唇,披着的外衫从他肩头滑落。
好不容易,咳嗽声停歇了。
恨真默不作声地将帕巾接过来,捧着一盆血水出去。
辛禾雪不知道他出去了多久。
他又合眼小憩了一会儿,也许睡了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恨真面无表情地回来了。
走动的声响,让辛禾雪下意识睁开双目。
辛禾雪问他:“外面开花了吗?”
招摇山巅终年积雪,冰川不化,植物都稀少,自然没有花开。
恨真没有回答辛禾雪的问题,他这次安静得异常,将手指搭在辛禾雪脉上,指腹下是薄弱得微不可察的跳动。
“辛禾雪,你真是狠心。”
恨真咬牙切齿地说着。
他眼中翻涌的血色太甚,以至于辛禾雪没有看清楚恨真的眼眶是否红了。
“我告诉你,”恨真与他的双眼对视,“你永远都不能妄想摆脱我。”
“无论你在六道轮回里,变成小猫,变成鱼儿,变成凡人,我都会找到你。”
恨真激烈地吻他,狂风骤雨一般,将辛禾雪缺乏血色的唇瓣亲得泛红。
反反复复地说着恨啊爱啊。
辛禾雪觉得恨真的情绪没有宣泄口,积攒得快要疯魔,恨不得与他做一顿。
只是他如今像是个琉璃人,一碰就好似要碎了。
所以辛禾雪知道,恨真不敢动他,不敢做那些叫爱还是叫恨的事情。
他们只是在床铺上抱作一起。
最后一次亲吻,辛禾雪觉察到顺着自己的喉咙口,滑落了什么东西,遇水即溶。
“还给你。”
恨真出去了。
杀戮道的大魔,本来就没有好下场,与其迟早有一天理智沦丧,在杀戮中暴体而亡,魂飞魄散,死在他乡。
他还不如死在辛禾雪身边。
待他消弭于天地间,灵气会重新回归到这里,滋补世间的一切。
一鲸落则万物生,但恨真从来只想要辛禾雪一个人活下来而已。
他的魔晶能够保住辛禾雪的魂魄不散,也不会在轮回时误入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
阿毗地狱那样危险,他的阿雪才不需要去。
而看在他自愿用灵气回馈世间,修了两分功德的份上,兴许还有一丝丝重新凝结魂魄的希望呢?
不论之后经历多少年,数十年,数百年,千万年,只要能够重新产生意识,只要辛禾雪的灵魂还在这世间,恨真都会重新找到这个人。
恨真没有痛苦,他在满怀的希望中闭上双目。
他会一直爱着辛禾雪,哪怕他的躯壳死去,魂也散了,魄也碎裂。
——万物山川为证。
第二天的辛禾雪没有看见恨真。
他的精神好了一些,渡之背他到小楼外透气。
招摇山顶下了一夜的春雨。
一夜之间,不知名的小花盛放在原野上。
花开了吗?
辛禾雪摊开手。
一滴水珠正好落在他掌心,摇摇晃晃。
………
数十年后。
步锦程又一次回到了招摇山的山脚。
山脚有三两个村庄,今日正好碰上了集市。
步锦程卖了些从其他地方带来的特产,他每年都会来一次,大多数村民也认识他了,有个生面孔,直接问他另一个包袱里的东西卖不卖。
步锦程笑了笑,他的两鬓白了些许,但仍旧剑眉星目。
“不卖,我要送人的。”
他沿着山脚准备上山,听闻村户又在说那个呆呆愣愣的读书人。
他们都说,那是庆吉年间的一个状元,不知道为何,金花乌纱帽也丢了,官也弃了,跑到这偏僻的山上去,守着坟墓过日子。
一月才下一次山,挣些零散的钱,寄家书与钱银回去。
招摇山原本地势险峻,上下无从求索,也给这个读书人数十年间搭建起石阶栈道来。
步锦程数十年走过了大江南北,倒是有些理解了祖父在祖母死后一头扎入山水的心境。
他爬上山巅。
守墓者兴许去田里耕作或许又是去打野货。
两人没有碰上。
步锦程将一年间各地搜罗的还有山脚下买的玩意儿摆到坟前。
“这是荔枝膏,可惜日头大,我爬上来冰都化了,有点甜,不知道你爱不爱喝。”
“这香叫做雪中春信,我闻着便想起了你,但是好像也没有你身上的气息好闻……不过我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么多年来,我游走山水,日日念着你。可你倒是吝啬,到底何时肯愿意入我的梦中?”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而喉咙发哽,掩面别过头。
在日落前,步锦程下了山。
他见到了渡之。
当初安宁塔倒塌,放出了不少妖邪为祸人间。
想必对方这些年来,也没有一刻得闲吧。
对于凡人来说烦忧的岁月,全然没有在这位僧人脸上留下印迹。
步锦程羡慕起对方来,“我最多只有再四十年能够念着他,你却还有长久的岁月。”
渡之沉默下来。
他在世间降妖除魔,重新镇压妖邪。
一遍遍丈量大澄的土地。
那些与辛禾雪有过见面之缘的凡人,都在慢慢地淡忘这位青年。
可是渡之却在他们从前一起走过的路上,重新想起关于辛禾雪的记忆来,脑海中的回忆冲破落灰的蛛网,日渐清晰,日渐灼目。
天光洒落在他头顶的香火戒疤上。
恍惚间,渡之想起了自己怀中曾经仰躺着一只锦鲤妖,呵气如兰,“大人怎么不回答?究竟是人更可怕?还是妖更可怕?”
渡之记得自己当时对着棋盘另一方答。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可是,爱是什么?恨是什么?
为什么胸口常常纠痛?
他的七情六欲,已经随着青年的离去,彻底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白化的大纲还不完善,下个世界先写肌肤饥渴,大致设定在78章作话介绍过!
小猫向导精神疏导状态下会解锁大翅膀,因为雪白的柔软的羽毛翅膀很大,所以完全能够给小雪自己夜里当被子盖住。张开来的话,可以把精神暴走的哨兵笼罩住,独立出两个人的暧昧空间,游刃有余地安抚哨兵……而且翅膀根部会非常敏感,碰一下的话小猫向导会整个人都在抖…… 逃跑的时候撞进陷阱里,前夫哥用藤蔓把翅膀捆起来的话,小猫向导就在半空中不能动弹了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