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渴肤(6)

燕棘本来没想过去。

但是他看见了越野车漆黑硬壳上两侧的标识,银漆凹刻电镀,形象是一座白塔——

中央军区才有的白塔地标。

他们是帝都城来的人。

燕棘眉峰一挑,他将通讯器的芯片先掰碎了,再揣进风衣的口袋里。

越野车所停的山坡离他这边不远,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燕棘看见山坡上的人将视线投诸到了他这里,他能够肯定他们一定看见他了。

即使被发现时旁边还有一具哨兵的尸体,燕棘也不急。

他气定神闲地等候着,后背倚着边境线上的护栏,上面白漆已经完全剥落,只裸露出水泥质地的内里。

燕棘在他们一行人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才作态问道:“长官,你们是接收到了我的报案信息,到这里来的吗?”

当然不会是。

北境边界上一带涉及哨兵的事情,归属北漠哨塔管理。

这群人显然是从帝都城派来的。

燕棘的视线扫过他们,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哨兵,从他们作战服上的肩章标识来看,军衔还不低。

至于在他们后面的青年……

没有穿着作战服,但是配备了药剂枪和监听器。

孱弱、苍白、病恹恹。

是向导。

燕棘刚刚目睹了他配置药剂枪的过程,手套和羽绒服袖口露出来的一截腕骨白皙窄瘦,燕棘觉得自己用点力那就会断了。

向导都是这样——

弱小。

分明没有太大的价值,但仅仅是一个向导,就要成百上千个哨兵为了保护他付出鲜血乃至生命的代价。

燕棘注意到青年在看见那具尸体之后,淡色的双唇浅浅抿起。

这就害怕了?

他的眼神沉了沉。

卫濯扫了燕棘一眼,又错身而过,屈膝察看了一下死去的哨兵的情况。

尸体整体趴伏在地上,双目仍旧睁大着,脖子以扭曲的角度朝向外侧。

看起来死了有两三个小时,脸色已经青白了,尸斑呈现暗红色,和冻死的尸体才会产生的鲜红色不同。

排除了冻死的可能性,卫濯将哨兵的尸体掀翻过来。

心脏的位置被挖空了,伤口残留着折叠区怪物的气息。

血液流出后完全浸入雪地里,尸体原本躺着压住的地方像是一片红色结晶。

羊毛卷和燕棘搭话,“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北漠哨塔的人,是从帝都城过来的,你是这里本地的居民?”

燕棘笑了笑,“是,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羊毛卷道:“那你肯定知道北漠的哨塔在哪吧,真是太好了,我们开车到这里的时候,明明卫星信号导航显示是在这里,但是连哨塔的影子都没见到。”

燕棘:“这里是边境线,折叠区一直在扩大,信号经常不稳定。”

卫濯翻找过尸体,转过头道:“死于怪物突袭。但死者身上的通讯器不见了。”

那暂时还没办法立即确认身份。

三人的视线落在燕棘身上。

燕棘耸肩:“我可是好公民。”

他甚至从风衣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公民身份证。

辛禾雪注意到了公民证上的名字,压了压眼睫。

燕棘其实和贺泊天的长相并不完全相似,最多在眉梢眼尾能捕捉到一点影子,他们甚至不是一个风格。

眼前的男生五官带着刚成年没多久的过分锐气,银灰色碎发桀骜不驯。

笑容满不在乎,咧出犬齿。

是这里像?

辛禾雪眸底闪了闪。

虽然笑起来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但是贺泊天也有一颗稍尖的犬齿。

真正让辛禾雪注意到异样的,是那张公民证上的字眼——

普通公民。

那一栏的内容不是哨兵。

………

卫濯重新和北漠哨塔取得了联系,暂时先说明了情况。

他们将尸体搬运到越野车的后备箱,由燕棘指路前往北漠哨塔。

一路上,辛禾雪和羊毛卷还有燕棘坐在载员舱里。

他们大概了解了燕棘的身份。

父母都是哨兵,但出乎意外地,燕棘十四岁进行检测的时候,从他的身上检测不到一分战斗力和精神力,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

仅仅是普通人。

这个概率极小。

因为哨兵和向导两类人生下来的孩子,几乎没有例外,生来就是哨兵或者向导,并且在十四岁检测的时候能够检测出来战斗力或精神力的具体等级,之后他们会被送往“塔”进行注册与初步培养。

哨兵对应的是黑塔,向导对应的是白塔,那是帝国统一对哨兵向导进行管理的机构。

羊毛卷问:“那你的父母现在仍然在北漠哨塔服役吗?”

边境线上设置了许多哨塔,相当于小型军区,抵御折叠区向内陆扩张。

燕棘没什么表情,“他们?四年前就死了。”

燕棘平淡道:“我是孤儿。”

如果可以的话,羊毛卷又想穿越回五秒钟之前扇自己两巴掌。

叫你多嘴!

叫你多嘴!

他一天天的怎么就喜欢提问呢!

辛禾雪手中倾斜茶壶,热茶从细口泻出,水汽氤氲,白雾一缕缕地飘起来。

他将板桌上的茶杯都灌满了茶水。

羊毛卷终于找到可以转移的话题,“喝茶,喝茶!”

这台越野车是从军用重型轮式装甲车改装而来,载员舱的空间很宽敞。

窗外是北境普遍的冰天雪地景观。

一片白茫茫里,几乎一切都是一个样子。

和燕棘父母死的那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十四岁的燕棘到边境线上等待出任务的父母归来。

这一天是他的生日,父母都在北漠哨塔服役,虽然平时很忙,即使没有任务也会有日常训练,但好在晚上可以归家,并且每月都有固定的两天假期。

在这次出任务前,他们计划着在这一天晚上陪燕棘过生日,之后的两天请假,他们一家会一起驾车到内陆的城市,看看不同的景色。

但是燕棘等回来的是两具尸体。

他的父母为了保护帝都派来的向导,在这一次任务中牺牲了。

十四岁的燕棘还不能看懂父母的战友们看向他的痛惜目光,他站在雨雪里,转头看向被簇拥起来的向导。

哨塔的高层正在向对方嘘寒问暖,递上驱寒的姜汤,他的父母无人问津,而那个来自白塔的珍贵向导,还在怨怒同行小队里的哨兵都是废物,没有保护好他,使他受了伤。

燕棘看清楚了那个向导身上的伤口,手臂划了一小道痕迹,大概两天就能够愈合。

数量稀少的向导是帝国珍宝,从检测出精神力起,就会送到帝国唯一的白塔里,锦衣玉食地供养起来,而大多数的哨兵,还在折叠区旁的边境挣扎。

向导往往会在哨向综合军校毕业前就找到匹配的哨兵伴侣,此后他们可以只为对方进行精神疏导,可以待在安逸的帝都城,等待出任务九死一生的哨兵归来,这就是向导们“服役”的内容。

他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直面折叠区的怪物。

因为他们弱小、胆怯、无能。

就连本职精神疏导工作都做不好。

就连四年前那个向导被帝都派来执行任务,也是极其罕见的临时情况,所以北漠哨塔才派遣了众多哨兵保护他,避免他在折叠区里死去。

正是为了保护他,燕棘失去了父母。

连年抵御折叠区,帝国财政吃紧,因此黑塔发放给死去哨兵的家属抚恤金并不多。

毕竟相比于向导,数量众多的哨兵只是一种可消耗资源。

燕棘得到的抚恤金足够支撑他一直到成年的生活还有余,但是由于他没有监护人,被编入了北漠福利院管理。

又过了两年,燕棘听闻,有位综合军校毕业的向导,自请参加前线的战斗,加入了序列A军团,成为军团里某个小队的固定成员。

他听说军方因为那个向导做出了许多制度革新,比如新的特制给随军向导的作战服、新的以向导为核心的小队阵型、新的作战方式……

传闻中有更多的向导受到感召,选择效仿追随那个人,前线的随军向导数量从零突破到了两位数。

燕棘嗤之以鼻。

他看到过四年前与他父母一同执行任务的向导的样子。

向导参加前线的战斗?

大概是需要整个小队拼死保护吧,就是为了向导而死去,还会被抱怨保护不力。

帝都天高路远,传到北境来的消息内容难免模棱两可,语焉不详。

燕棘并不相信这些传言。

他也不再关心这些。

无论是帝国也好,哨塔也好,人类的未来也罢,燕棘都不在意。

他没有要保护的事物,没有任何牵挂,周身轻松,活着不错,死了也无所谓,过一天是一天。

在带这一行帝都城来的人去到哨塔之后,燕棘从越野车跃下。

没有说任何的告别,燕棘唯有一个黑色风衣的背影,工装靴在雪地上蔓延印记。

………

燕棘将那个哨兵的通讯器拆解了,零部件分散到不同的商店进行回收。

拉扯了两三回价格,他得到的钱足够下个月生活了。

北漠市的生活成本很低。

虽然这里是北境上最大的城市,但是街道破败,房屋低矮,常年的折叠区侵扰之下,这里的城市建设还停留在数十年前的样子,甚至因为缺乏资金维护,比原来还要荒凉萧索。

折叠区扩张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这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人们脸上带着对生死的麻木,眼底茫然。

人类真的有未来吗?

这里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燕棘穿行过残败冷寂的街道,不出所料,巷尾又有哨兵在暗中进行向导素交易。

这种人工合成的低劣向导素,具有成瘾性,比普通精神药物对身体的伤害还要大,但是因为其能够模拟出被向导精神疏导的愉悦,所以哪怕帝国严厉限制生产与使用,还是有许多人铤而走险生产向导素,并且有无数哨兵愿意为此买单,付出所有的薪水,甚至倾家荡产。

燕棘的双手穿插在风衣的侧兜中,面无表情地走过。

交易者的窃窃私语传入他的耳中。

“你抢钱啊,你还敢卖这么贵?!没听说哨塔外有个向导今天给哨兵免费提供精神疏导吗?”

“那和我一个卖向导素的有什么关系?你有本事就去让那个向导给你精神疏导啊。”

“算了算了,我不买了,我还不如去哨塔外边排队。”

“全城的哨兵都在那里,排到明年也轮不到你!总之不管你买不买,我家的向导素就卖这个价,今天不买,明天就不一定有货了!”

争吵般的讨价还价一番下来,交易者还是买下了那份向导素,想必也认为自己没法排到精神疏导。

北境没有向导。

那他们口中的向导只有一个。

燕棘站定的身体开始向哨塔方向走去。

………

哨塔外果然已经排起了长龙。

一个个身强体健的哨兵,哪怕在苦寒的北境,也只穿着单薄的作战服。

在雪地队伍里摩拳擦掌,热火朝天地谈论着。

“这得排到什么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没机会了。”

“听说这个人是中央军区医疗科来的共有向导,一天可以给十个哨兵进行完精神疏导,而且还不是极限。”

“但是我们哨塔登记在册的哨兵有五千名,反正今天我感觉是没机会了。”

“不知道他明天还在不在这,要是明天还有精神疏导服务,就是用军功换我也愿意啊!”

“滚你丫的,论军功的话,就你那点,谁比不上你啊?”

“听说这个向导长得特别好看,是真的吗?我来得晚没看见。”

“是吧?前面的都吹成什么样了,天花乱坠的,我听着还以为是什么神仙下凡?”

“不然去论坛问问?应该会有讨论向导的吧。”

“……没信号。我都好几年没打开过深海论坛了,再说了,里面都是中央军区的哨兵在吹逼,看着就来气。”

“管他好不好看,能够净化我的精神图景,就算他是只猫,老子都要跪在地上感谢他!”

燕棘不是哨塔的哨兵,他在队伍长龙之外,继续向前走去。

队伍尽头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

在具有高战斗力的同时,哨兵像是没有进化完全的物种。

一个向导的出现就像是冷水滴入沸腾的油锅里,足以让他们炸起噼里啪啦的油星,接着表现得和没有经历过文明社会驯化的野兽一样。

燕棘走过的时候,与两个逆向离开的哨兵擦肩而过,他们是从具有医疗标识的帐篷里出来的,看来已经经过了精神疏导。

其中一个黝黑肌肤的哨兵对同行者说道:“艹,你看见没?那个向导的身段也太带劲了,白大褂,羊毛衫,腰那么细,要是骑在我身上,我肯定颠得他乱颤!”

同行者意会地笑,“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黝黑皮肤哨兵更加来劲,流里流气地吹哨道:“我没开玩笑,说真的,他那样的身板,估计我顶两个来回就得对着我喊爸爸!”

燕棘的步伐停下来,“喂。”

两个哨兵回头,看见叫住他们的是个刚成年的愣头青,不屑地上下打量:“有事?”

燕棘逆着日光,身形在雪地里投落长长阴影。

他对两个哨兵轻蔑地扯了扯唇角,“说话这么臭,就算是直肠子,你们也不能从嘴里拉吧?”

………

警戒的哨声响起,刺耳穿破晴空。

辛禾雪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才经人告知是有两个哨兵和一个普通公民打起来了。

更奇怪的是,那两个哨兵被打得模样凄惨。

他勉强从青紫红肿的面目中分辨出,那两个是他之前进行过精神疏导的哨兵。

哨塔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两个挨打的哨兵低着头,要埋进地里去,无法面对眼前的向导。

辛禾雪目光冷淡地扫过他们。

他对前来的哨塔管理者说:“按照你们这边哨向法庭的习惯处理吧。”

骚扰向导是极其严重的罪行,哪怕是言语骚扰。

两个犯错的哨兵被哨塔押送走了。

辛禾雪没有过多理会,他回头,看向站定在原地的燕棘。

男生还是上午见到时候的装束,毕竟双拳面对四手,也很难不受伤害,面部颧骨那里发青。

辛禾雪轻微扬起唇角,“你要……”

他本来想问燕棘要不要到帐篷里坐一坐,顺便处理伤口。

燕棘却直接将通讯器传到他面前,“加,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