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突然想起前两日, 他的族兄陈郡守来此饮酒时的抱怨。

那日陈郡守阴沉着脸入席,上菜前连连叹气,上菜后只顾闷头饮酒, 始终不肯吐露缘由。

直到酒意上头,才打开话匣子,一开口便是满腹牢骚。

说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城外十里官道竟横死五人, 更有人暗中威胁他以"劫匪杀人"结案。若照办, 这郡守之位怕是难保;若不从, 又恐性命堪忧。

他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待要细问, 陈郡守却再次缄口, 只顾埋头灌酒。

几杯下肚后, 郡守又抱怨起来, 说这蒼海郡本是天高皇帝远的逍遥地,如今却成了龙争虎斗的是非场。两边势力都开罪不得, 真是衰到爆了。

临别时,郡守拍着他肩膀再三叮嘱, 要他切记切记, 莫要卷入其中, 又喃喃嘀咕着, 往后蒼海郡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陈郡守那晚的话说的不清不楚,始终未点明争斗的雙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后来打听到慎王殿下来蒼海郡就藩,满心只想着能见见这位前太子,心道若是入了慎王殿下的眼,日后荣华富贵岂不信手拈来。

压根没把陈郡守说的那件事放在心上。

可此刻亲眼目睹慎王殿下不仅要银针验毒, 竟还要活人试毒,顿时心中大骇,蓦地想起陈郡守那些遮遮掩掩的话来。

霎时间脊背生寒,额头冷汗涔涔。

眼下慎王殿下的人要他试毒,分明是疑心他可能在菜里下毒。

他恨不能对天发誓,以八代祖宗起誓,自己绝无半点加害之心。

可抬眼看着端坐上首的慎王殿下,他喉头滚动,愣是不敢发一言。

说来也是咎由自取,谁让他谄媚心切,非要将不是贵客点的菜端上来,平白惹人生疑。

然而此刻,他颤抖的手却不敢接过那碗。虽说对厨房的老伙计们极其信任,可难保其他环节被人动了手脚。

倘若真有人借他这酒楼暗中毒害慎王殿下,那他这一口下去,岂不是立时毙命?念及家中八十老母,膝下三岁孙儿,真是肝肠寸断,几欲号啕大哭。

但若不吃,岂非坐实了这菜当真有问题?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个死。陈东家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把碗接过来,颤着手拿起筷子,三两下就把碗里的菜扒进嘴里,嚼都没嚼上两下,直接吞着咽了。

末了将空碗捧给穆山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位大人,小的吃完了。”

穆山略一颔首:“有劳陈东家了。”

祁璟宴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指。

穆云当即会意,冷眼盯着陈东家,语带警告:“我们点什么就上什么,莫要自作主张。”

陈东家如蒙大赦,连道不敢,躬身一叠声应是,端着空碗,脚下踩着棉花一般,虚飘飘退了出去,反手把门关好那一刻,雙腿一软一下跌坐在地。

见站在楼梯口守着的四位护卫冷眼看过来,他也不敢在地上多坐,慌忙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踉跄着直奔后厨,亲自盯紧了每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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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号雅间內,孟羽凝指着桌上那三道菜:“殿下,这菜能吃嗎?”

“能吃。”祁璟宴率先拿起筷子,夾了一个鮑鱼咬了一口,点点头:“的确新鲜。”

孟羽凝眉眼一弯,高兴地拿起筷子,先给屹儿夾了一个鮑鱼,"尝尝这个。"

小团子捧着碗接住,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鮑鱼直发光:“好香呀。”

孟羽凝也给自己夹了一个鲍鱼,一大一小欢快地吃起来。鲍鱼肉质鲜嫩,味道香醇浓郁,好吃。

"这苍海大酒楼果然名不虚传。"孟羽凝吃得连连点头,咽下那一口,一脸神秘兮兮地说:“殿下,剛一下马车我就知道这苍海大酒楼的菜定然不错,你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嗎?”

祁璟宴好笑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孟羽凝促狭地眨眨眼:“从东家和那个掌櫃的体型上看出来的啊。”

眨着一雙大眼睛静静听着的屹儿一副恍然大悟般:“屹儿知道,那两个人全都胖胖的。”

孟羽凝对屹儿伸出一根大拇指:“屹儿棒棒哒。”屹儿晃着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

孟羽凝和屹儿吃完一个鲍鱼,又不动了,齐齐侧头,看向祁璟宴,祁璟宴纳闷:“怎么了?”

孟羽凝指着那石斑鱼,弱弱地问:“殿下,这鱼能吃嗎?”

祁璟宴眉梢微扬,这姑娘这是把他当成试菜的了?他放下还没吃完的鲍鱼,又去夹了一块石斑鱼慢慢吃了:“味道不错。”

孟羽凝嘿嘿笑了,这才又给屹儿夹了一块鱼肉,自己也夹了一块鱼肉,两人慢慢吃起来。

祁璟宴啼笑皆非地摇头,却是放下筷子,又去盛了碗鸽子汤,慢慢悠悠喝了几口。

孟羽凝嘴上吃着鱼肉,眼睛却是在偷瞟祁璟宴,见他把汤也喝了,这回彻底放下心来,拿起两个小碗,给屹儿和自己各盛了一碗。

祁璟宴这回没忍住,轻笑出声。一旁候着的穆云和穆山也都忍不住笑了,心中却是暗自佩服孟姑娘胆大包天。

几人吃了几口,都放下了筷子,等着自己点的菜来。

不多时,陈东家带着跑堂的把他们点的菜也都陆陆续续端了上来,有烧鹅,沙姜葱油鸡,白灼虾,白灼芥蓝,再加一份茶树菇老鸭汤。

孟羽凝想着也就他们三个人吃,最多加上不离左右的穆云和穆山,所以就只点了四菜一汤。

穆云照旧以银针试毒,隨后陈东家也不用穆山动手,自动自觉拿了干净的筷子每样菜夹一些,站到一旁吃完了,这回吃得倒是从容淡定,因为都是他亲眼盯着做的。

全部尝完之后,又恢复了满脸笑容:“殿下,小公子,这位姑娘,你们慢用。”说着默默退了出去。

等门关上,祁璟宴招呼穆云和穆山:“一起坐下吃吧。”

两人应是,坐下一同吃起来。

这几道菜的味道的确不错,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孟羽凝,屹儿,祁璟宴的食量都不算太大,三人撂下筷子的时候,桌上还有一小半的菜没吃完。

孟羽凝便同一直收敛着没有放开吃的穆云和穆山说:“你们俩要是能吃完,就都吃完吧,剩下怪浪费的。”

两人就等着这句话了,齐齐笑着说好,隨后拿起筷子,风卷残云一般把剩下的菜全都吃了个精光。

孟羽凝和祁璟宴一向知道他们能吃,丝毫没有惊讶,屹儿却被他们吃菜的速度惊到,拍着小手,不停地“哇~”,惹得孟羽凝忍不住笑。

等两人吃完,众人也不多待,直接下楼,出了酒楼。

此刻已经雨过天晴,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穆风去结了账,掌櫃的却说东家交代了,这顿算是酒楼孝敬王爷的,死活不肯收。

穆风便按照京城酒楼的菜价大概估计了一下,往櫃台上丢了二十两银子。

掌柜的见他如此强势,便也不好追上去退还,只一个劲儿躬身:“多谢大人。”

陈东家又带着一幫人送到门外,还想跪的时候,被护卫们拦住了。

孟羽凝等祁璟宴上了马车,这才带着屹儿上去。

果然如她所料,林嬸得知祁璟宴真实身份后,死活不肯上车同坐,坚持带着孩子在外头跟着走。

孟羽凝见她战战兢兢,实在惶恐,便只好由着她。

方才在饭桌上的时候,她已经问过祁璟宴,鉴于賭坊那些人还没解决,他们决定先把她们祖孙带回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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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把贵客送走,陈东家腿一软,又差点儿跌坐在地上,亏得一旁跟着的掌柜的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架住,扶了进去。

两人剛跨进门槛,忽听得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便见地字号雅间的一行人,正冷着脸往下走。

陈东家忙又满脸笑容迎上去,对着那为首之人躬身作揖:"章公子,这鲍鱼刚蒸上,您怎的就要走?"

章公子冷笑一声,手里的扇子"啪"地敲在陈东家肩上,"陈老板如今攀上了高枝,眼里哪还容得下我们这些闲杂人等?"

说罢一甩袖子,"走!往后这苍海大酒楼,咱也不必再来了。"

"章公子息怒,实在是后厨忙乱,这才一时耽搁了,今儿这顿饭算是陈某赔罪……"陈东家和掌柜的忙追着解释,可说得再多,那一行人还是一脸不满地扬长而去。

两人点头哈腰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街角,陈东家这才冷脸,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我呸!不过是个赚黑心钱的下作东西,平日里捧他两句,真当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掌柜的忙低声劝:“东家,陈大人不是说了,别得罪章家人,免得惹来麻烦。”

陈东家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甩着袖子转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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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孟羽凝一行回到府上的时候,就见穆江等在大门口,穆风上前两步,笑呵呵把手里提着的食盒递到他手里:“给你们带的菜。”

穆江拍了拍穆风肩膀,“嘿嘿,够兄弟。”见自家殿下了马车,穆江又把食盒塞回穆风手里。

随即快步走上前去,正色禀报道:“殿下,那林老漢被打得吐血,伤得不轻,带去医馆,大夫说没救了,让准备棺材。”

“属下就把他带回来了,已经让汤神医瞧过,汤神医给他扎了几针,又喂了药,说是死不了了,但这会儿人还昏迷着。”

祁璟宴点头:“那就先养着吧,等养好再说。”

孟羽凝想着林嬸还一直担心林老漢,便对不远处拘谨地跟着的林嬸招了招手,等她走近,便把林老汉的情形与她说了。

林嬸悬着的一颗心落地,当即感激涕零,跪地谢恩:“多谢贵人救命之恩,老婆子愿意当牛做马服侍贵人。”

孟羽凝叹了口气。虽说有賭坊做局的原因在,可也是林老汉管不住自己,才差点闹得家破人亡,没想林婶还是一心惦记着他。

可这也是人家自己的事,她不想说什么,只把她扶起来,同穆江说:“把林婶和平安送去和林老汉一起住吧,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穆江应是,提上食盒,带着千恩万谢个不停的林婶和平安,朝着一处院落去了。

孟羽凝带着屹儿,同祁璟宴一起回了燕拂居。

孟羽凝带着屹儿去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随后两人进了卧房,上床去歇已经算不得午觉的午觉。

祁璟宴坐在明间,同穆云说话:“十三他们可有说几时回?”

穆云:“昨日才收到信,说是去了南浦郡,要过个三五日才能回。”

祁璟宴点头,又问:“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穆云:“穆九带着兄弟们还在找着,岭南这边要找到地形险峻,易守难攻,水源充足,又人迹罕至的地方,并非那么容易。”

祁璟宴:“不急,慢慢来,山上多瘴疠猛兽虫蛇,让兄弟们一定要多加留意。”

穆云:“是,好在有汤神医配的驱虫药草,还有粟央兄弟也跟着去了,这方面无碍。”

两人说话的音量如常,孟羽凝抱着屹儿躺在卧房床上,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也开始热血沸腾起来。

找那样的山,那肯定是要藏兵,祁璟宴这是开始准备反击了吗?

还不待她多想,就听穆云又说:“殿下,赌坊那里,待到晚些时候,我会让人去打探一番,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被林旺砍死了。”

祁璟宴:“不管砍死与否,赌坊一事未解决之前,不好放林家人归家。等林老汉养好了伤,带人随他一同去把他儿子儿媳从山中接回来,日后,就把他们父子送去山上打铁吧。”

穆云:“是,那林婶和她儿媳还有那孩子,如何安置?”

祁璟宴沉吟片刻,“山中也要人做饭缝补,林婶就跟着去山上,至于她儿媳和那孩子,就留在府上吧。”

穆云应是。

祁璟宴没有再要问的话,看了一眼穆云身上还湿着的衣裳,“扶我去床上躺着,便回去歇着吧。”

穆云应是,推着祁璟宴进了卧房,扶着祁璟宴上了床,这才抱拳一礼,退了出去。

孟羽凝早就坐了起来,等穆云走后,幫祁璟宴把外袍脱了,这才又躺回去。

屹儿躺在两人中间,鼓着小肚皮已经睡着了。

孟羽凝趴在一旁,小声问:“殿下,你要把林婶儿媳和平安留下来?”

祁璟宴侧身躺着:“还得劳烦阿凝安置了。”

“不辛苦。”孟羽凝摆手,随即高兴起来:“那屹儿也有个玩伴了。”

原书里,屹儿一直被祁璟宴带在身边,直到回到京城,他身边都是被大人围绕着,一个玩伴都没有,想想也够让人心疼的。

祁璟宴微微笑了:“阿凝待屹儿真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孟羽凝从他这看似平常的语调里听出一丝丝酸味,打量他两眼,没接他的话茬。

她想起一件事来,小声说:“殿下,今儿还是大白天呢,那赌坊的打手就敢当街抢孩子,谁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恶事?”

祁璟宴伸手把她掉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往后捋了捋:“阿凝别担心,已经去查了。”

想起林婶和平安先前的惨样,还有秋莲的遭遇,孟羽凝叹气,双手托腮满眼期盼地看着他:“殿下,别的地方咱们也管不着,可回头等你这边都查清楚了,你能管管苍海郡吗?”

“至少,在咱们慎王殿下的眼皮底下,让百姓过上太平一些的日子吧。”

祁璟宴点头:“我也正有此打算。”

孟羽凝便眉眼弯弯地笑了,两只手托着腮帮子,把脸挤成了个包子样。

祁璟宴看了一会儿,终是没能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下。

孟羽凝被捏的一愣,捂着脸问:“怎么了?干嘛掐我?”

望着那双清澈茫然的眸子,祁璟宴搓了搓手指:“……你脸上粘了东西。”

孟羽凝连忙伸手,在脸上一顿扒拉:“还有吗?”

祁璟宴嘴角微勾:“没了。”

孟羽凝便躺回去,打了个哈欠说:“殿下,你困吗?”

祁璟宴:“还好。”

孟羽凝搂着屹儿:“我困了,我睡一会儿啊。”

“睡吧。”祁璟宴回手从床头柜子上拿来一柄蒲扇,轻轻对着两人摇着。

孟羽凝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被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她睁开眼睛,就见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祁璟宴正依着床头坐着,双手不住地抚着双腿。

孟羽凝坐起来,凑近一看,就见祁璟宴面色发白,额头冒汗,却不吭一声。

孟羽凝见他这样,忙问:“殿下,可是腿疼?”

祁璟宴也不隐瞒:“嗯。”

孟羽凝:“那我给你按按?”

祁璟宴:“无用的,阿凝就不必受累了。”

孟羽凝:“那我去喊汤神医过来瞧瞧。”

祁璟宴也摇头:“不必了。”

孟羽凝想起,汤神医先前就说过,往后阴天下雨,祁璟宴这双腿怕是就要疼上一疼,让他心里有个数。

她想了想,起身下地,穿鞋就要走。

祁璟宴一把拉住她手腕:“阿凝去哪?”

孟羽凝:“太后娘娘送来的东西里有汤婆子,我去找几个来。”

祁璟宴瞬间明白她是为了他的腿,神色温柔:“外头那么大雨,不必去了。”

孟羽凝没听他的,挣脱他的手:“你这疼得直冒汗呢,用汤婆子捂一捂能好一些。”

祁璟宴又说:“那喊穆云去。”

孟羽凝:“不用了,就几步路,我去去就回。”

穆云和穆山他们之前一身湿着在外跑了那么久,这刚回去没歇一会儿呢,就别折腾他们了。

屹儿也醒了,见阿凝下了地,睡眼惺忪就往床边爬:“阿凝,你去哪,屹儿也去。”

孟羽凝回身,伸手摸摸小娃娃的头:“屹儿乖,哥哥腿疼,你守着哥哥好不好,阿凝出去一下就回来。”

屹儿犹豫一下,终是松开攥着阿凝衣袖的手,点了点头:“好,屹儿守着哥哥,那阿凝你要快快回来。”

孟羽凝笑着点头:“好,马上就回。”

说着快步走到门口,抄起架子上的雨伞,打开门,撑起雨伞,快速冲入雨中。

祁璟宴望着洞开的房门,眸色比夜雨还沉。

屹儿见哥哥脸色不好,以为他疼得厉害,忙爬到他身边,两只小手轻轻给他捏着腿:“哥哥疼吗?”

祁璟宴回神:“屹儿,日后等你长大,定要好好孝顺阿凝。”

屹儿点点小脑袋,郑重点头:“屹儿会给阿凝买糖糕、买金子,还会送花花!”

说完,抬起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叮嘱道:“哥哥你也要孝顺阿凝嗷。”

祁璟宴嘴角抽了抽:“……好,哥哥也孝顺阿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