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程和刘壮都决定要去会会那个小垃圾了,结果云锦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宾馆,也没有再往招待所拿烂水果了。
他们俩仔细研究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露出马脚,那么云锦没再去,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那个小垃圾受不了同县的艰苦环境,先跑了。
“这种人,绝不能留在云锦身边。”华程一脸杀意。
刘壮觉得他有点吓人,但也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接连下了五天的雨后,同县终于迎来晴朗的天气,之前被迫暂停的扶贫工作也继续开展。
冯澈在逃了几天课后,导员的电话终于打到了冯河那里,冯河亲自飞过来抓儿子,把人带走的时候还冲云锦和华程发了一通火,说他们带坏孩子。
华程很无辜,心想您那孩子心都黑成什么样了,还用带坏吗?
在无良媒体偷跑物料后,云程科技迅速做出正式回应,公布了扶贫第一阶段的目标,顺便公关了网上的一些不友好言论。
这部分内容由刘壮远程负责,云锦没有管,只是在放晴之后回到了陈家村,兑现先前对村长的承诺。
云锦来望升小学授课的第一天,华程为了表示对老婆的支持,特意带来了大批学习用品和过冬衣物,每个来上课的孩子都能领到一套。
领物资活动在上课之前进行,华程笑呵呵地站在教室门口,来一个小孩发一个,还要摸摸头,说几句悄悄话,最后再叮嘱他们好好学习。
董事局主席太有表演天分,CEO和董事毫无用武之地,索性挤在厨房门口当观众。
看了半天后,刘壮发出疑问:“……又没有媒体在拍,他到底在装什么慈眉善目?”
云锦被他的语气逗笑,那边的华程立刻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又继续和善地同小孩们聊天。
刘壮感慨:“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到他以前也有恨不得把自己活成孤岛的时候,时间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把颓废的厌世者,变成体面的成年人。”
云锦看着华程,浅笑:“挺好的。”
年轻的时候觉得‘体面’是一个很可怕的词,意味着要剥掉身体里特立独行的一部分,把自己塞进和绝大多数成年人一致的模具里。
现在年岁渐长,看待世事的角度更加包容,才发现‘体面’的另一层含义,是‘得到’。
只有得到舒适的生活环境、和谐的亲缘关系、稳定的经济和前景,人才会体面,才会稍微丧失一点愤世嫉俗的能力。
所以他从花郁渐渐长成了华程,真的挺好。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照在院中的积水上,折射出的光线刺得云锦微微眯起眼睛,睫毛好像也变成了金色。
刘壮扭头看向她,无数个问题在喉头滚动,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华程。
“快发完了吧,”他伸着脑袋数孩子,“学校里的小孩还不少呢,我看只有两间教室,十几条桌椅,还以为最多十来个小孩,现在……得有三十多个吧。”
云锦:“我先前问过村长,目前在读的孩子只有十七个。”
刘壮一愣:“那其他的……”
“估计是听说有东西领,被家长送过来的。”云锦面色平静,显然对这种事见得多了。
刘壮:“啊……”
被云锦一提醒,他再仔细观察,发现确实有好几个看起来都要上初高中的女孩,一对上他的视线就低下头不敢看人,像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刘壮无言半晌,突然庆幸:“幸亏准备的多,不然他们就得白跑一趟了。”
云锦扭头看向他。
刘壮还在忧心:“华程准备的这些羽绒服有大号吗?是不是得叫人另外买几套给那边的大小孩?”
云锦扬起唇角。
“……怎么了?”刘壮不懂她为什么要笑。
“胖哥,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云锦认真地看着他。
刘壮被夸得一怔,刚要配合地露出害羞的表情,云锦就话锋一转:“没必要再买,反正她们领回去,也穿不到自己身上。”
刘壮不解:“为什么?”
“因为要给哥哥弟弟啊,哥哥弟弟穿不了,就卖掉换钱,给哥哥弟弟当生活费,”云锦见他还是不解,便把他的脸扭向教室那边,“你看,这里有多少男生,又有多少女生。”
刘壮眨了眨眼睛:“我刚才就想说,你们这里怎么女孩这么多男孩这么少?”
三十多个小孩,只有五个男生,这个比例放在哪都是很惊人的程度吧。
“因为男孩子都送到镇上读书了呀,我的胖哥。”
刘壮愣了愣,想说点什么,云锦已经起身离开。
“发完了吗?我们要上课了。”云锦走到教室门口,开始撵人。
华程刚给最后一个小孩发完东西,闻言立刻给她腾地儿。
云锦款步走到讲台上,看向下面年龄各异的孩子们。
在公路修进大山之后,越来越多的孩子被送到条件更好的地方读书去了,像这样的小学,几乎每年都只能招收到个位数的学生,还基本都是女孩。
学生少,老师更少,所有年龄段的学生都在一个班里,老师教大的,大的教小的,过一天是一天,直到彻底跟不上了,也就回家去了。
云锦虽然已经多年没有回来,却对这样的模式相当熟悉,现在看到一个班里挤了这么多人,眼底泛起笑意:“东西都领到了吗?”
“领到了!”
孩子们的回答震天响,云锦点了点头,双手从容地按在讲桌上:“那么,不想留下的同学,可以拿着东西离开了。”
底下出现一阵骚动,孩子们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最后还是一个黑黑的女孩突然举手:“可是外面那个叔叔说,我们要是敢领了东西就走,他就把东西要回去。”
“他还说我们要是敢欺负他老婆,也会把东西要回去。”另一个小孩补充。
云锦无言一瞬,扭头看了眼教室外。
华程跟刘壮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刘壮不知道说了什么,华程突然捶了他一下。
非常幼稚,非常无聊。
云锦默默收回视线:“他不会要的,想走可以走。”
有几个孩子顿时蠢蠢欲动。
“但我建议你们留下。”云锦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果然有年龄大点的小孩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讲课,只聊天,”云锦拉了把椅子坐下,“我知道很多东西,你们可以随便问。”
此言一出,大半孩子都来了兴趣,只有极少数还在犹豫。
云锦:“放学回家之后,家长如果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回,你们就说是那个叔叔不让走。”
正在跟刘壮讨论小垃圾身份的华程,突然机敏地看了眼教室。
“看什么呢?”刘壮紧张。
华程:“感觉云锦好像提我了。”
刘壮:“没有吧……”
教室里,最终所有小孩都选择留下,有地方坐的就都坐着,没地方坐的要么围在讲台周围,要么站在教室后面,满满当当,挤挤攘攘。
第一个举手提问的小朋友,有一双大眼睛:“老师,你是不是很有钱?”
他们这段时间听家长提过很多次她的名字,基本对她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和了解,问出的问题也相当直接。
云锦的回答同样坦率:“是啊。”
另一个小孩立刻问:“你的钱哪来的?”
云锦:“读书,考大学,开公司赚来的。”
“我可以不读书考大学,直接开公司赚钱吗?”一个怯怯的小女孩问。
云锦想了想,反问:“你知道‘公司’两个字怎么写吗?”
小女孩:“……”
“所以啊,”云锦摊摊手,表示遗憾,“没有捷径可走,还是要先读书考大学。”
刘壮和华程刚溜到走廊里,就听到了这一句,一时间全都笑出了声。
笑的声音有点大,教室里因此静了一瞬,两人赶紧贴着墙根坐下,假装自己不存在。
教室里的气氛很快恢复,小朋友们继续七嘴八舌地提问,只有刚才的小女孩忧郁地坐下了。
云锦回答了几个问题后,注意到小女孩的状态,于是将她叫起来:“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老师,我想像你一样有钱,但是我妈说家里没钱,供了哥哥就不能供我了,所以我没办法考大学,”小女孩忧心忡忡,“我连公司两个字都不会写,还能挣到钱吗?”
云锦浅笑:“家长不供,我们供。”
小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还不知道吗?”云锦看到她这么震惊,眉头轻轻挑起,“云程科技要帮你们翻新学校聘请老师了,食堂、学习用品全都免费,考上大学之后,还会提供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不用家长花钱。”
一听不用家长花钱了,教室里顿时涌起一阵骚动。
小女孩激动地拉拉旁边的女生:“我们可以考大学了!”
女生撇撇嘴:“我才不考呢。”
她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云锦听。
云锦如她所愿,问出那句:“为什么不考?”
“我有两个弟弟呢,他们以后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要早点退学,挣钱供他们读书。”女生骄傲地挺直腰杆,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教室外的华程顿了顿,捏住刘壮还想说悄悄话的嘴,仔细听教室里的动静。
教室里,云锦问:“你今年多大?”
“12了。”女生回答。
云锦:“这么小,工厂应该不收吧,你打算怎么挣钱?领手工活在家里做吗?”
女生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云锦笑了:“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种黏火柴盒的手工活,黏一个两分钱,你们现在的手工活是什么?”
“装一次性手套!”
“粘卡子!叠贺卡!”
孩子们七嘴八舌,等他们说完了,云锦又问:“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刚才的女生抢先回答:“我上个月挣了132块钱!”
“132啊……太少了,”云锦摇了摇头,“你知道吗?云程科技这次有一个满勤制度,只要你按时来上课,不请假不早退,就能每个月领到两百块钱,比你退学挣得多。”
说完,她问女生:“你还要退学吗?”
女生张了张嘴巴,一时没有说话。
“能挣钱还要退学?那你也没有多爱弟弟嘛,就是单纯的不想上学而已。”云锦故意戳穿。
女生的脸瞬间红了:“谁说我要退学了!能给弟弟们挣钱,我肯定会继续上啊!”
教室外,墙根下。
刘壮:“满勤上学就发生活费,这点子妙啊,你是怎么想到的?”
华程:“从云锦身上得来的灵感。”
刘壮看向他。
华程:“云锦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家里出事之后,她就跟着舅舅和舅妈生活了。”
“嗯,好像是刚搬到他们家,就被要求辍学了。”
云锦不爱提十九岁之前的人生,但认识这么多年,加上她亲爹在电视台闹过那么一场,关于她的事刘壮还是知道一点的。
华程:“你知道她是怎么说服舅舅他们,让她继续读书的吗?”
“这个是真的不知道。”
华程:“简单,拿钱说服。”
刘壮一顿:“她那会儿才几岁啊,哪来的钱?”
华程搭上他的肩:“学习足够好的话,会有源源不断的钱。”
刘壮:“?”
“她小升初的时候三门满分,镇上最好的私立学校校长亲自来接,免学费免住宿费还给生活费,她把那些钱都攒起来,按月交给舅妈,才换来继续读书的权利。”
刘壮:“……全给了?那她怎么生活啊?”
就算学校安排好了一切,饭总要自己买着吃吧。
“再挣呗,”华程扫了她一眼,“她有竞赛天赋,学校给她请了专业老师授课,参加各种学业比赛拿到的荣誉归学校,奖学金归她,这笔钱她自己偷偷留着了,没给她舅舅舅妈。”
刘壮无言良久,叹气:“虽然知道她很牛,但每次听到她这些经历,还是会震惊人怎么可以牛成这样,北北要是有她一半的自律和恒心,我跟月琴能少操多少心。”
“自律和恒心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华程倚在墙根上,懒懒地摇了摇手指。
刘壮点头:“确实,生活的环境也很重要,北北过得太安逸了,没有云锦小时候那种紧迫性。”
“跟生活环境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智商,北北显然没有云锦那么聪……”
华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儿奴泰山压顶了。
教室外突然传来压抑的惨叫,云锦扭头看一眼,就看到一截修长的手腕落在了教室门口的地上,三秒之后又被拖走了。
云锦:“……”
“老师,老师?”
云锦回神,继续回答问题。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结束,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三人回绝了村长的午饭邀请,准备用学校的厨房凑合一顿。
刘壮兴致勃勃地跑到学校后面摘菜,云锦站在案板前搅面团,华程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突然捏住她的脸,让她和自己对视。
云锦的脸被捏成了小鸭子,蹙眉:“干什么?”
“今天那个小姑娘说要养弟弟的时候,我以为你会骂哭她。”华程含笑道。
云锦往后仰了仰,躲开他作乱的手继续搅面团:“我骂她做什么,小屁孩一个,脑子里还没长好,就被家长灌输了一堆垃圾,等她走出这座山,交到新的朋友读了更多的书,很多观念自然会改变。”
“那要是改不了呢?”华程问。
云锦:“那也没办法,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给她更多的选项,但这道选择题最后具体该怎么做,还是得看她自己。”
“长大了哦,”华程从背后抱住她,“什么时候长大的呢?早知道你现在这么成熟,我在决定来同县之前,就应该先跟你商量一下,而不是先斩后奏。”
云锦嗤了一声,把搅好的面团递给他。
下午也是云锦上课,这次要正式教课,还没有东西发,孩子们却还是全员到齐。
教室里响起朗朗读书声,刘壮叼根草,和华程一起蹲在厨房门口。
“云锦真的很有当老师的天赋。”他评价。
华程:“我老婆做什么都很有天赋。”
“是是是,你老婆最厉害。”刘壮白了他一眼。
华程笑笑,下一秒两人同时想起他正在倒计时的寿命,以及那个给云锦送烂水果的神秘小垃圾。
气氛突然沉默。
刘壮正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时,突然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从校门口进来。
话题这不就有了么。
“哟呵这小姑娘,都上课了怎么才来,还带了条小土狗……”
他还没说完,华程就蹿了出去,直接拦在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十岁左右,被拦住后吓得后退两步,紧紧抱住自己的狗。
华程看一眼成年柴犬差不多大的黄色小土狗,尽可能和颜悦色:“小朋友,不能带狗进教室哦。”
“为什么?”小姑娘面露警惕,“我以前上课都会带着阿黄。”
名字还叫阿黄,那就更不能让你进去了。
华程继续微笑:“你上午不就没带吗?”
“我上午根本没来。”
华程:“……反正不能带,至少现在不能带,你把狗给我,我帮你看着,你进去上课,上完课再来跟我要狗。”
说完,就要去牵狗绳,小姑娘一看这还得了,都来抢狗了,吓得拉着狗就开始躲。
云锦听到动静往外看时,就看到华程像个恶霸一样,把小孩和狗撵得嗷嗷直叫,刘壮站在旁边像个无奈的老太太。
她深吸一口气,叫正往外张望的学生们暂时上自习,自己则走了出去。
“吵什么呢?”她蹙眉问。
华程立刻把狗挡在身后。
云锦:“我都看到了,是一条小黄狗。”
华程顿了顿,默默往旁边让了一步。
云锦看向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和狗,当看到小黄狗眉心的一点白时,她明显的怔愣一下。
“你先进去上课,这里我可以搞定。”华程立刻道。
云锦扫了他一眼,直接跟小姑娘沟通:“狗不能带进教室。”
刚才还一脸警惕的小姑娘,盯着她看了很久后冷哼一声,拉着狗就进教室了。
云锦虽然人淡淡的,但很讨各个年龄段的人喜欢,尤其是小孩子,这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小孩身上感受到厌恶,有点新鲜。
华程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刘壮已经挽起袖子要去教训那个没礼貌的小孩了。
云锦把人拉回来:“你们两个,实在闲着没事就去村里转转,少在这里惹事。”
说完,她直接进教室了。
刘壮等她走了,扭头问华程:“人家小孩带个狗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干啥?”
华程眉头紧促,看向教室的双眸里透着担忧:“云锦小时候也养过狗,也是这样的小黄狗,也叫阿黄。”
“那咋了,”刘壮哭笑不得,“云锦养过,别人就不能养吗?云锦给狗取过的名字,别的狗就不能重名吗?你也太霸道了。”
华程看向他:“她那条狗,被她爸杀了。”
刘壮愣了愣,突然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虽然来得晚,但一进教室就有位置坐,狗也在她脚边乖乖待着,看得出来是经常陪她来上课的。
云锦又看了小狗一眼,翻开三年级的英语课本,继续刚才的课程。
小姑娘大约是对她不满,别的小孩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只有她时不时地冷哼一声,云锦看过去,她就倔强地抬起下巴,就差直说我不怕你了。
云锦没有理她,继续上课。
下午五点半,放学了。
因为答应村长要多留两天,当天晚上,云锦一行人便在村子里住下了。
住的房子是村长家的,他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后,便拉着媳妇儿去儿子家住了,直接把整套房都腾给了他们。
晚饭是李余做的,吃完饭天还没黑,华程便拉着云锦出门散步。
山里的生活平静如水,他们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就像一股大风,直接把平静的水面吹得波涛涌动。
华程和云锦一出现在村子里,就被几个老太太围住了,然后人越来越多,简直比白天的学校还热闹。
云锦长得冷淡,他们就更愿意跟看起来随和的华程说话,华程笑得脸都快僵了,时不时向云锦投去求救的目光。
云锦一早就知道出来散步会是这种结果,淡定地站在他后面看好戏,直到一个老人家拉了拉她的手,问她怎么三十岁了还没要孩子。
行了,这下她也不能作壁上观了。
两人费心应付,好不容易逃出重围,正准备回去时,又一次遇到了牵狗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到他们,立刻朝云锦冷哼一声。
华程:“你这小孩……”
“西西!西西!”
远处传来女声焦急的呼唤,小姑娘牵着狗扭头就跑,云锦抬头看去,下一秒就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对视了。
女人愣了一下,冲她局促的笑笑,便拉着小姑娘回家了。
“认识?”华程问。
云锦实话实说:“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他们现在所在的陈家村,跟她的出生地云庄离得不算太远,大山里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关系也没那么浅淡,遇到小时候认识的人也很正常。
想不起来的人,就是不重要的人。
云锦没有纠结这个,跟华程去没人的地方转悠两圈后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睡梦中的华程突然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倏然惊醒,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双手就已经抱住了云锦。
“宝贝不怕,我在呢。”
云锦的脸埋在他的怀里,低低地颤抖梦呓:“阿黄……”
华程静默一瞬,轻轻拍她:“云锦,云锦?”
云锦茫然地睁开眼睛,瞳孔好一会儿才聚焦。
她按了按太阳穴坐起来,华程立刻倒了杯水给她。
清凉的水从喉咙滑进腹中,云锦冷静许多:“我梦见阿黄了。”
华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安静地看着她。
云锦:“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了。”
眉心有白点的阿黄,眉心没有白点的阿黄,在她的梦里交替出现,最后全都变成了老家门口的一滩血迹。
她六岁那年,云威从外面捡了一只小狗回来。
“你喜欢的话就养着,但要是敢拿我的粮食喂它,我就打死你。”他当时恶狠狠地说。
但她还是很开心,因为这是她有限的人生里,云威作为父亲唯一给过她的东西,因为她有小狗了。
她给它取名叫阿黄。
年仅六岁的她还没长出硬硬的壳,还是会被亲爹的威胁吓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不敢拿家里的东西喂阿黄,哪怕是要丢掉的垃圾。
她会在学校搜集同学吃剩的饭,这里找一点那里找一点,一点一点地把阿黄喂大。
阿黄被她养得很好,在云庄一众小狗里胖得很突出。
阿黄很有灵性,每天都会接送她上下学,风雨无阻。
阿黄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死在除夕的夜里,变成了老家门口的一滩血,变成了云威餐桌上一口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
之后很多年的午夜梦回,她都在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把阿黄养得那么胖,又或者早在云威把它给自己的时候,就狠心把它赶出去,它是不是还能活得久一点。
再后来,她连梦都很少梦到了。
“估计是因为白天的事,才会做这样的梦。”云锦冷静剖析。
华程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将她抱进怀里。
“我现在订机票,我们明天回去。”他沉声说。
云锦推开他:“不行,我答应村长要待满三天。”
“可是……”
“没有可是,”云锦平静地打断,漆黑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眉眼,“华程,我早就不怕了。”
华程知道她做出的决定无人能改,静了片刻后拉着她重新躺下:“睡觉睡觉。”
一夜无梦。
第二天,云锦准时出现在教室里。
她讲课不够有趣,但条理清晰易懂,孩子们听得还算认真。
除了那个叫陈西西的小姑娘。
她在上课的时候,陈西西只会低着头跟狗玩,下课的时候会跟其他小孩说她坏话,别的小孩不理她,她就一脸气愤地往讲台上放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云锦本来没想理她,直到她放在讲桌上的青虫,吓哭了一个五岁的小孩,她才出言制止这场无聊且幼稚的游戏。
“我在这里的课只有三天,你如果实在不喜欢我的话,可以先去隔壁教室上自习,或者请假到后天早上再过来,反正我最近讲的课,你们老师到时候会重新讲一遍,就算请假也不会影响你的正常进度。”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自己,但不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小孩子的情绪也应该被尊重,与其勉强她留在这里,不如各退一步。
云锦自认提的建议还算合理,陈西西却突然生气:“走就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想听你这个坏人讲课!”
说完,就拉着狗离开了。
云锦又看了一眼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的小狗,示意一直守在外面的华程送她回家,然后就继续上课了。
陈西西一整天没在学校出现,但翌日一早,她又来了,这次没有带狗。
云锦站在教室门口,正在迎接小朋友们,看到她也没有太多反应,只是让她快点进教室,就像昨天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西西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磨磨蹭蹭走到她面前:“我妈中午想请你去我家吃饭。”
“你妈?”云锦顿了顿,想起昨天那个女人,“是昨天叫你回家的人吗?”
“那个是我小婶,不是我妈。”陈西西木木道。
云锦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突然请我吃饭?是因为昨天的事吗?她是不是以为我在为难你?那个叔叔昨天不是跟你一起回去了吗?他应该解释清楚了啊。”
昨天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她就想到家长可能会担心,才会让华程跟过去。
以华程的情商,应该会给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才对,为什么家长还要请她吃饭?
面对云锦的疑问,陈西西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云锦看出她的情绪不对,顿了顿后问:“阿黄呢?你今天怎么没带它?”
听到阿黄的名字,陈西西总算抬起头,和她对视几秒后,眼圈缓慢地红了。
明明是大晴天,云锦的脑海中却突然电闪雷鸣,早已经愈合的应激后遗症,在这一刻突然绽出新的伤口。
她扭头就往外跑,把孩子们大呼小叫的挽留和疑惑远远抛在身后。
望升小学和陈家村之间,只有一条长长的窄窄的路。
山里有很多这样的路,云锦一走就是很多年,有段时间以为自己走出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被华程刷得很干净的小白鞋踩进没有干透的泥地里,云锦的身体越来越重,肺泡疼得仿佛要炸开。
视线模糊间,她隐约看到了除夕夜的雪,只是这一次身后跟了一个名叫陈西西的小尾巴。
茫然,恐惧,无措,全都藏在疼痛的呼吸里,云锦冲进村子,下一秒面对突然出现的岔路,突然陷入空白的思绪里。
她不知道陈西西的家在哪里。
“云锦!”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华程笑着同她招手,阿黄卧在他脚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茫然,恐惧,无措,全都消散无踪。
他又一次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