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和华程最终还是留在了陈西西家里吃午饭。
刘壮也来了,带了两斤牛肉一把青菜,陈西西妈妈就用这些食材做了牛肉面。
午餐结束的时候,陈西西的小婶突然来串门,陈西西的父母赶紧招呼她坐下。
小婶一改之前的局促,热情地拉着云锦的手:“小……云藜,你还记得我吗?”
此言一出,华程和刘壮立刻对视一眼。
这段时间在同县,他们虽然表面上没有动作,但暗地里一直在避免云锦跟过去的人和事接触,现在陈西西小婶突然用这么熟稔的语气跟云锦说话,两个人都下意识的有点紧张。
相比他们,云锦就淡定多了:“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了。”
“云娟啊!我是云娟,村头云大志的闺女。”小婶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
云锦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想不起来,于是抱歉地笑笑。
小婶见状有些尴尬,默默放开她:“你十来岁就搬走了,不记得也正常,也正常的……这么多年没见了,去我家坐坐吗?我婆家是这里的,我家就在西西家后边。”
听到小婶殷切的语气,正蹲在门口和阿黄玩的陈西西抬头,看了她一眼后牵着狗走了。
云锦道了声谢,婉拒了:“等会儿还要回学校,就不过去了。”
“那那那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哎呀太久没见了,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你这么多年没回去,肯定也想家了吧,我跟你说咱们云庄现在……”
小婶说着说着就掏出了手机,刘壮立刻插进她和云锦之间扯闲篇,华程趁机把云锦往后拉了拉。
云锦觉得空气有点闷,就把社交工作丢给刘壮和华程,自己独自一人出去了。
正是中午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吃饭,村里的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陈西西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正把一颗颗小石头摆在睡着的阿黄身上,云锦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小婶不喜欢你。”陈西西突然说。
云锦停步,转头看向她:“嗯?”
“她只是觉得你有钱,所以想巴结你,”陈西西看着她,眼底少了一分排斥,多了一点倔强,“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你。”
云锦点头:“我知道。”
陈西西惊讶:“你为什么知道?”
小孩就是小孩,这么明显的事实还要问为什么。
云锦感觉呼吸似乎顺畅了点,于是走到她面前,用脏脏的小白鞋踢了踢她的鞋尖。
陈西西把石墩让出来,等她坐下后,又挪了块砖头坐在她旁边。
“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云锦:“直觉。”
“直觉?”陈西西困惑,“那是什么东西?”
云锦没再回答。
陈西西摸摸鼻子,低头看向满身小石头的阿黄。
半晌,她说:“我也不喜欢你。”
云锦:“哦。”
陈西西:“你不问为什么吗?”
云锦见她还挺想说的,便配合地问:“为什么?”
陈西西:“因为你不孝顺。”
云锦:“哦。”
她这种寡淡的反应,一般人很难跟她聊下去,但今天遇上的是年仅十岁的陈西西,只需要她给一点点反应,就可以说下去的陈西西。
“你爸被警察抓走后,你这个亲闺女不仅不想办法救他,还在法庭上证明他是故意杀人,害他被判了十几年。”
云锦看了她一眼:“你小婶告诉你的?”
陈西西抬起下巴:“嗯!”
“她还说什么了?”云锦又问。
“还说你是白眼狼,你爸出事之后,你舅和你舅妈一直养着你,结果你考上大学就跑了,还给他们留了一屁股债,挣了那么多钱一毛也没给他们,真是白养你。”
云锦笑笑:“还有吗?”
“呃……”
应该是还有的,但陈西西有点想不起来了。
云锦轻呼一口气,问:“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会被警察抓走吗?”
“因为……因为……”陈西西突然吞吞吐吐。
云锦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知道的,笑了笑替她说完:“因为他杀了人,杀的是我妈妈。”
“他们都说他不是故意的,”陈西西小小声,“说他喝了酒一时冲动,打得重了点……”
云锦没问这个‘他们’是谁,听到这样的辩驳也不觉愤怒。
事实上,她对这片土地多年来的沉疴旧疾,早就没有情绪了。
“至于我舅舅那笔债……与其说是我留给他的,不如说本来就是他欠的。”云锦低着头,把阿黄身上的石子一颗一颗摘掉,含笑说,“他们也没养过我,反而是我一直在养他们。”
她在考上大学前,做过的最正确的两件事,一是11岁那年,站在了证人的席位上,哪怕舅舅收了云家三万块钱写了谅解书,她也凭一己之力让云威多判了几年。
二是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在走出大山的前一天,将早已被舅舅卖给别人配冥婚的妈妈的遗体,从那家人的坟里刨出来带走了。
至于那家人发现坟被刨了,但因为买卖尸体犯法不敢报警,只能强逼着舅舅还钱,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云锦没有拿过那笔钱,自然不会为他们买单。
最后一颗石子也拿下来了,云锦冲陈西西挑了一下眉:“我还有一个账本,详细记载了在舅舅家生活那些年的开销,是把监护关系转变成寄宿关系的关键性证据,他们就算牙咬碎了,也从我这儿拿不到赡养费。”
云威就不用说了,有故意伤害的前科,还缺席多年抚养,云程科技的法务部有的是方法让他一分钱都拿不到,去电视台闹也没有用。
“我就是这么坏,你吓死了吧?”云锦笑问。
什么监护关系寄宿关系,陈西西听不懂,但看着眉眼和善的她,突然不太想认为她是坏人了。
树影随风动,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安静地对视,画面漂亮得好像一幅画。
刘壮盯着她们看了许久,道:“那些人真该死。”
华程:“嗯。”
刘壮:“就没有办法制裁他们吗?”
一想到那些伤害过云锦的人,如今还在街坊邻居的包容里安稳度日,云锦却动不动被舆论裹挟,他就浑身刺挠。
“有啊。”华程说。
刘壮看向他。
“花钱,”华程摊摊手,“花很多很多钱,让更多的人走出去,再走回来,让新的经济模式新的思想转变旧的观念,让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清楚地认识到云威那群人的恶,不再用顽固的陈旧的眼光为他们开脱。”
旧思想很难转变吗?一点也不,只要风足够大,再深的沉疴也能掀出来。
法律能给的刑期有限,而人心带来的谴责却可以伴随终身。
他要那些欺负过云锦的人被孤立,被看不起,被指指点点,就像当初的云锦一样。
他要给云锦彻彻底底地出一口恶气。
刘壮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我以为你搞这么多事,是为了帮助更多像云锦这样的小孩摆脱困境。”
“哦,那也是目的之一,”华程看向云锦,“但主要还是为了帮她报仇。”
刘壮:“那你可真是……等一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以前怎么没想过帮她报仇?”
华程笑了笑:“因为以前不需要。”
云锦不是每个下雨的夜里都会哭,但他每个下雨的夜里都会在她身边。
他是她身边的一堵墙,只要他在,那些前尘往事就无法到达她,所以他也懒得同那些人计较,只想带着云锦离他们远远的。
可他马上就要不在了。
他总得建一堵新的高墙,让她不至于在一个人的雨夜里仓皇无措。
“胖哥,”华程叹了声气,“最近的我是不是挺讨厌的?”
刘壮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啊。”
自作主张,自以为是,把前32年没讨过的嫌全讨了。
“但以后不会了。”华程笑道。
股权交接确保了云锦未来在公司资产上的绝对控制权,扶贫政策会逐渐消解她对过去的怨恨和不甘,做完这两件大事,他总算不用再一意孤行。
都结束了。
此刻的华程轻松闲适,周身透出愉悦的气息。
云锦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到他和刘壮后便站了起来。
她没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说:“该去学校了吧。”
华程笑了,来牵她的手:“嗯,走吧。”
云锦躲了躲:“手脏。”
“不脏,”华程坚定地牵住,眉眼清浅,“我老婆最干净。”
云锦扬了扬眉,被他拉着往外走,刘壮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后,云锦想起什么,又回头问坐在砖头上的小姑娘:“你下午来上课吗?”
小姑娘安静几秒,问:“我可以带阿黄吗?”
三个大人同时笑了出来。
三天的课程很快结束,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媒体访问和公关活动被安排在平城,同县这边很是平静。
云锦一行人跟村长及当地干部道完别,正准备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小姑娘焦急的声音:“云老师!云老师!”
云锦停下,其他人也跟着停下。
陈西西牵着狗冲到她面前,气喘吁吁的想要说话。
“先缓缓。”云锦递了瓶水给她。
陈西西摇了摇头拒绝,定定看着她:“云老师,你能带阿黄一起走吗?”
云锦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我不想让它留在这里……”陈西西的眼睛渐渐湿润,语气却依然坚定,“我怕有一天,爸爸妈妈又想用它招待客人。”
挤在后面的陈西西父亲面露尴尬:“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陈西西没有看他,依然在哀求云锦:“云老师,你可以带它走吗?”
云锦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斟酌怎么拒绝。
华程笑着打圆场:“西西,云老师她不能……”
“我可以带它走,但你舍得吗?”云锦突然说。
华程惊讶地看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陈西西的眼圈更红了。
云锦笑笑:“你继续养吧,就当是替我养的,没有人敢伤害它。”
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哭到发蒙也无能为力的小女孩了,就在不久的将来,她的施工团队将会入驻大山,将泥泞的土路修成整洁的公路,为残破的操场铺设塑胶,给那些难卖的山货建立正规的销售渠道。
她会为这片绵延不绝的大山带来新的生机,她变成了很有分量的成年人,随口一句承诺,就可以保阿黄这辈子狗命无忧。
“养着吧,”云锦俯身摸摸阿黄的狗头,对陈西西说,“以后实在养不了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
陈西西再也绷不住了,抱着阿黄嚎啕大哭。
华程看了李余一眼,李余立刻拿了张名片给陈西西的父母。
回平城的飞机上,云锦透过小小的窗子,静静地看着这片她生活过的土地。
温热坚实的胸膛突然贴上了后背,她放松地倚过去,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你还记得陈西西的小婶叫我什么吗?”她问。
华程的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嗯了一声:“云藜,你的曾用名,我在户口本上见过。”
“这是云威给我取的名字,我出生的那个月,云庄有六个孩子出生,我是唯一的女孩,他翻了很久的字典,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藜这个字在山里很少见,很特别,我有一段时间觉得他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对我也是用心过的,直到有一次他喝醉了,跟桌上的人洋洋得意地说起我的名字,我才知道藜是杂草的意思,他费尽心思找到这个字,只是为了对我和妈妈倾注没生出儿子的恨意。”
认识这么多年,华程第一次听她提起这些,扣在她身前的双手收紧了些。
“因为他那些话,我被人叫了很多年的小杂草,直到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那些声音才渐渐消失。”
“这次来同县,我应该去见见他。”华程眉眼阴郁。
云锦转向他,华程稍微松手,等她转过来后与她十指相扣。
“我现在是云锦,不是云藜。”她挑了挑眉,难得透出一点孩子气。
云锦是四大名锦之首,寸锦寸金,用料、工艺、颜色都是最顶尖的存在。
便宜,低贱,是云威为她精挑细选的命运。
昂贵,珍贵,是她经辛历苦后做出的选择。
华程看着她清亮的眼睛,也笑:“嗯,你是云锦。”
飞机在天上飞了两个多小时,等平安降落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媒体见面会一个小时后就要召开了,华程一下飞机就得往现场赶。
他本来想让云锦一起去的,但云锦说要回公司,他只能一个人走了。
下午三点十分,见面会准时召开,说要回公司的云锦,也走进了自己偷偷买的大平层里。
已经是九月下旬,天气越来越凉了,路边的槐树叶子渐渐变黄,风一吹哗啦啦落了一地。
便利店里,花郁帮客人结完账,看了眼两个小时前刚扫完就落了一堆叶子的门口,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一分钟后,他还是拿着扫帚走了出去,低着头认真清理。
红色塑料丝制成的帚头在地面拂过,将落叶都赶到角落里,很快就堆出一个小小的落叶山。
又一片叶子落下,他垂着眼往前走了一步,细细的高跟鞋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稳稳地踩在那片落叶上。
花郁微微一顿,视线缓慢地从下往上,最后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云锦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钱,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来还钱。”
花郁扫了眼她手里的钱,淡淡开口:“麻烦让让。”
云锦往后退一步,他把那片叶子扫进落叶山,转身往便利店里走。
云锦跟过去:“没听到吗?我来还钱。”
“找不开,不用还了。”花郁绕到收银台后,拒绝过多交流。
“那就别找了,”云锦把钱放到桌子上,往他面前推了推,“多的当利息。”
崭新的一张纸币,放在收银台的白色台面上,像楚河汉界一样清楚地分出你我。
花郁抬眸:“我说了,不用还。”
云锦和他对视几秒,恍然,手指重新按在钱上往回拉:“其实我跟我老公是AA制,那天的药是给他买的,所以这钱也是我老公让还的,既然你不要,那我替我老公谢谢……”
话没说完,花郁就摁住了钱。
“嗯?”云锦故作不解。
花郁冷着脸把钱拉过去:“你随便买点东西,钱找开还我。”
云锦没问他为什么反悔,转身去货架上拿了两瓶椰子水一包薯片。
花郁双手撑着收银台,等她过来后熟练地扫码,云锦抱着双臂,安静看他。
许久没见,他的状态似乎好了很多,穿着简单的白色套头卫衣,外面搭的是便利店的工作马甲,又清爽又素净。
眉眼也没有之前那么沉郁了,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放松的感觉,看得出便利店的工作还不错,最近的休息也很充足。
她的视线一如既往的直白,花郁垂着眼,只当不知道。
“一共是十四块七,找你八十五块三。”花郁利索地把钱找给她,又用袋子把东西装好。
云锦把一瓶椰子水从袋子里拿出来:“这个给你。”
花郁眯起眼睛:“你用你老公的钱给我买饮料?”
“是啊,刺不刺激?”云锦反问。
花郁:“……”